山巅风雪太大,黄荃哪怕竖起耳朵,也根本听不清楚她的细碎呢喃。
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直截了当道:“想必你也知道,那个人送了很多听潮阁秘笈到我的缺月楼,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让你随意挑选一本秘笈,然后下山去闯荡,要么安分守己在我徽山做个不入流的客卿,虽然一辈子衣食无忧,但也无半点前程可言。你不用说话,点头就是选择第一个,摇头就是选择后者。”
极其碎嘴的黄荃下意识想要唠叨几句,可是不管如何使劲都说不出半个字,然后猛然间惊醒,满头汗水,赶紧摇头。
黄荃在心里默念,我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既吃不住苦,也没那练武连出个高手的根骨天赋,早就晓得乖乖认命了。
她平淡道:“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如获大赦的黄荃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就走。
只是在黄荃走出几步后,轻轻说道:“我不知道山主嘴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甭管我跟外人怎么吹牛不打草稿,事实上我也不敢认为那个人就是我的朋友。但是,不管怎么说,能够遇到那个人,我黄荃很高兴。”
说完这句话后,黄荃脚步不停地离开大雪坪,不敢偷偷转头看一眼她。
他在下山的时候,有些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但是想了又想,他依旧觉得这辈子能够遇到“徐奇”,遇到那个愿意被自己蹭吃蹭喝、还会笑着听自己吹牛打屁的年轻江湖人,是一件值得高兴一辈子的事情。
轩辕青锋独自站在原地,风雪纷纷落人间,愈发显得天地寂寥。
她缓缓走回那座据说比北凉听潮阁还要高耸入云的缺月楼,登上顶楼,这一层楼极为通透,除了那些金丝楠木廊柱,整栋楼几乎空无一物,只摆放有一张紫檀美人榻,她收起油纸伞,弯腰将其倾斜依靠在一根廊柱上,她躺在榻上,单手支起腮帮,视线所及,望向西方,此楼最特殊的地方便在于整个西面无墙壁也无栏杆,一看望去,便可看到大雪坪甚至是徽山以外的遥远风光,由于天下大雪的缘故,缺月楼内寥寥无几能够走入这一层楼清扫屋子的年少丫鬟,早已乖巧伶俐地在西面竖起了一道绢素屏风,用以遮挡风雪隔断严寒。
她眯眼假寐。
论奇遇之好,机缘之妙,这名女子简直就是天地宠儿一般,先是无意间获得了大雪坪藏书阁一门能够吞并他人气机的诡谲功法,修为突飞猛进,在她惊险跻身一品境界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半人半鬼,命悬一线,之后去了趟北凉,在听潮阁武库汲取了数枚传国玉玺的气运,不但稳固了境界,还消除了絮乱气机造就的巨大隐患,然后拦江一战,败在王仙芝手上,沉于广陵江之底,竟是仍然大难不死,且有后福,刘松涛和赵黄巢各自助其境界暴涨,一举跻身大天象境界。太安城外拦阻曹长卿入城,西楚霸王更是送她那场黄粱一梦,让她大梦数十年,其中裨益,岂能寻常?
没有人胆敢质疑她以女子身份担任武林盟主,甚至有人认为年轻一辈的江湖宗师中,唯有她轩辕青锋有望与那位西北藩王一较高下。
随着她的境界迅猛攀升,在大江以南的江湖中独占鳌头,徽山势力蒸蒸日上,力压龙虎山,她说天下香客每月十四这一天不许登山烧香,那么就没有一人敢在那一天去龙虎山许愿祈福。
她曾经让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皇帝陛下不得登上大雪坪,她也曾经在大会天下群雄的时候,让新凉王千里迢迢派人主动送来几大箱子的听潮阁秘笈,如同“托孤”。她也曾参加过太安城一战,与那天下四大武评大宗师中的离阳三人,交相辉映,她就像一轮沧海明月悬挂在江湖上空。
有人畏惧她,有人憎恶她,有人尊敬她,但是很奇怪,天底下似乎唯独从来没有人很纯粹地喜欢过她,哪怕她的姿容已经足以登榜胭脂评,哪怕无数江湖男子都知道,只要征服了这名女子,就几乎等于征服了半座江湖。
她在大雪坪缺月楼顶层深居简出,喜怒无常,不知道有多少已经死心塌地效忠于徽山的江湖高手,被她莫名其妙地一怒之下打成重伤,此生无缘武道修行,可她却也算不得刻薄寡恩,相反,她高兴之时,价值千金的库藏贡品夜明珠也能随手赏赐奴婢,江湖梦寐以求的上乘秘笈也能随意送人,而且一送成双。只可惜没有谁揣测得出她何时会高兴,又为何会高兴。
她睁开眼睛,似乎是觉得那座屏风碍眼,轻轻挥手,屏风顿时支离破碎,与大雪一起纷飞。
她离开那张美人榻,拿起那柄油纸伞,离开缺月楼,重新撑伞走到大雪坪崖边。
她缓缓伸出手,伸出油纸伞外,雪花片片不停歇,掌心渐渐堆雪。
她轻轻重复着两句话。
“遇到你,我很高兴。”
“遇到你,我不高兴。”
这一袭紫衣,在接下来整整一个晚上,就这么站在那里,一手着撑伞,一手伸出去接雪,身形纹丝不动。
没有人知道缘由,之后江湖上以讹传讹,盛传徽山紫衣在徽山之巅观雪,一夜之间跻身了陆地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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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二年,节气小雪。
气寒雪至,地寒未甚而雪未大。
东越剑池,这个跟吴家剑冢争夺“天下剑学,出自何家”长达数百年的古老宗门,在宋念卿死后由外姓人柴青山接任宗主位置后,开始焕发生机,几名沉寂多年的年迈剑师都开始重新开门收徒,不断有资质惊艳的年轻人进入东越剑池,在此铸剑即练剑。
而出身江南高门华族的李懿白也不再远游,留在剑池帮着柴青山打理事务,虽然李懿白的剑道修为增长缓慢,但是这位在江湖上曾经跟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龙虎山齐仙侠、蓟州雁堡李火黎等人齐名的天才俊彦,好像乐在其中,并不忧心自己的武道境界。而离阳朝廷的刑部衙门也大张旗鼓地吸纳了多名剑池高手,在这种锦绣前程可期的大好形势下,前往东越剑池拜师学艺的年轻剑客多如过江之鲫。
在这期间,宗主柴青山仅有的两名弟子,一个整天笑得合不拢嘴,一个成天愁眉不展。
宋念卿的嫡长孙宋庭鹭属于开心的那个,因为他现在每天都能听到很多人尊称他为师伯,这让只能喊李懿白师兄很多年的少年,觉得赚回本钱了。
而单饵衣是不开心的那个,因为她觉得那些比她年纪还要大的家伙,一声声师伯硬生生把她给喊老了。
宋庭鹭依然还是只崇拜那个在太安城一战成名的温不胜,喜欢每天腰挎一柄自制的简陋木剑,喜欢听到别人喊自己师伯后、故作老气横秋地点头致意,然后等到没人看见的时候,立即裂嘴偷笑。
这一天雪后初晴,宋庭鹭找了很久才在一座凉亭内找到发呆的师妹。
宋庭鹭大概有些知道愁滋味了,师妹从北凉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回来后,就开始喜欢独自坐在某个地方怔怔出神,他大义凛然地跟师父告状,说师妹不愿意用心练剑了,结果没等一老一小两个爷们兴师问罪,少女轻描淡写一句我在悟剑就把师父和师兄一起打发了,少年作为师兄当然不服气,结果师父让两人切磋,原本只能在百招之后小胜的师妹,在八十招内就能收拾了少年,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从八十招到七十招再到六十招,三战皆输,结局一次不如一次,自然而然,少年宋庭鹭就被师妹单饵衣赏赐了一个宋不胜的绰号,这个外号在东越剑池很快流传开来,有两个比少年岁数稍长的宗门新收女弟子,称呼宋庭鹭的时候会在师伯之前加上宋不胜三个字,这真是让少年既喜且忧啊。
在宋庭鹭登上台阶就要走入凉亭的时候,单饵衣突然恶狠狠道:“记住了,以后这座亭子属于咱们东越剑池的禁地,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踏足!你不行,李师兄不行,连师父也不行!”
少女看着目瞪口呆的少年,大手一挥,没好气道:“今儿就算了,不知者不罪,记得下不为例!”
宋庭鹭无可奈何,习惯了师妹这些年时不时冒出个天马行空的想法,少年早已见怪不怪。
宋庭鹭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师妹,你知道今天咱们剑池来了一位贵客吗?李师兄可是都把那套最珍爱的茶具都用上了,师父也陪着。”
少女今天没有计较被宋庭鹭称为师妹,只是心不在焉道:“那你怎么不一起陪着?”
少年撇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喝茶,寡淡得很,没个味道。师父答应我了,再过两年,就准许我喝酒,到时候我一定要大碗喝酒!”
少女嗤笑道:“你怎么不干脆用水缸喝酒,不是更豪气?”
少年无言以对。
以前是吵架吵不过她,如今更是连打架也打不过了。
少年当下有些忧郁。
懵懂少年远远不知男女事,距离领悟裆下忧郁还早得很。
就在少年生闷气的时候,凉亭外走来三人,师父柴青山、师兄李懿白和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轻道士。
单饵衣和宋庭鹭同时站起身,那三人快步走入凉亭,柴青山笑着跟两个徒弟介绍道:“这位是龙虎山的齐小天师……”
宋庭鹭眼神熠熠,急不可耐道:“知道知道,是小吕祖齐仙侠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