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在剑雨楼内剑术不弱于张昀的西蜀剑道宗师,看上去神色自若,却也不答话,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这句话问出后,那对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脸色微变,妇人眼神愈发阴狠,年轻女子撇了撇嘴,年轻男子下意识后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剑还一剑。”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发供奉想要去握住剑柄的瞬间,他的胸口处就炸烂得鲜血四溅。
只是这无声无息的“一剑”杀人之后,在张大椿身前巨阙、气海两个穴位处仍是同时炸出猩红血花。
别说拔剑出鞘,连剑柄都没有握住的张大椿后仰倒下。
一剑便可杀人,但说还三剑就是还三剑。
而众人眼中的中年汉子始终双手负后,张昀更是确定此人根本毫无气机涟漪。
手脚冰凉的张昀顾不得宗师风范,抬起头环顾四周,像是试图找出那名躲在幕后的绝代高手,言语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惶恐,“晚辈剑雨楼张昀,恳请前辈出面一叙,晚辈愿意诚心赔罪!”
这个中年人转头望向那两个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们是当什么官,但是今天就算陈芝豹站在这里,也挡不住我要杀的人。你们不信,就尽管带兵前来,几千人还是上万人,我可以等你们。不去请兵,我现在就杀你们,去请了兵,我还是要杀你们。记住到时候死前,别跟我讲道理。”
世人当然不知,连为蜀王陈芝豹捕捉蛟龙的幕后人谢观应都给他一剑杀了。
那名妇人狞笑道:“好大的口气,竟然连我们蜀王都不放在眼里!我爷爷与西蜀道经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断这个妇人的言语,“那就连你爷爷和西蜀道经略使一并请来剑雨楼,我会等。如果等不到他们,我就登门去杀便是。”
妇人正要说些狠话,却被她过门后半句重话也没说过的丈夫张昀怒吼道:“你给老子闭嘴!”
浑身颤抖的剑雨楼楼主望着这个中年人,满脸苦意问道:“敢问前辈可是来自吴家剑冢或是东越剑池?”
仍是不见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鸡的益州别驾大人就已经后仰倒去,死在当场。
中年人依旧是没有起伏的语气,“跟吴家有点关系,与东越剑池没有关系。”
那名益州副将惊恐道:“你真杀了益州别驾?!”
中年人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请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后那名武将带着哭腔说了句更大的笑话,战战兢兢道:“这位大侠,咱们无冤无仇,大侠你……你不能滥杀无辜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管了,大侠你在益州想杀谁就杀谁,要是不愿意亲自动手,末将帮着你杀,行不行?”
中年人没有说话。
他在走出吴家剑冢后,其实一直不太喜欢那座江湖,只不过这些年他的那个徒弟很喜欢,所以他才愿意对江湖人江湖事以礼相待。
所以武评四大宗师,他邓太阿,西楚曹长卿,北凉徐凤年,北莽拓跋菩萨,其实只有他邓太阿,是真正的逍遥自在。
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烦,我可以不计较,但我邓太阿想要找世间人的麻烦,谁都别想躲掉。
因此位列陆地朝仙榜首位的谢观应躲了数千里,从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滨,仍是没能在他剑下躲过一死。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仅是起了杀心的剑雨楼供奉倒毙在地。
六神无主的张昀看着眼前这位至今还不知道名号的中年人,无比悲怆道:“前辈,我张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张大椿之后,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个益州副将猛然惊醒,撒腿就跑,想着离开了剑雨楼后跑得越远越好,离开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银子用多少关系门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难。
中年人根本没有去看这名蜀中将领的狼狈逃离,瞥了眼剑雨楼楼主,“我说过,今天来你们剑雨楼,不是来讲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张昀问道:“难道前辈真不怕与我西蜀道官府和整个西蜀武林为敌?”
随心所欲杀人的中年汉子笑了笑,说道:“如果陈芝豹在此,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张昀苦笑一声,握住火烛剑柄,“晚辈自知不是前辈对手,但是为剑雨楼数百年声望也好,为自己妻儿的性命也罢,都要斗胆与前辈一战。”
不料中年人摇头道:“我今日不杀你。我徒弟说过,你张昀为人厚道素有侠名,凭这句话,你就不用死。”
那个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对着他爹益州别驾的尸体嚎啕大哭,“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不得好死!”
张昀之女看到心爱男子的凄惨模样后,也是梨花带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几句,却被年轻人一把推开,“滚开,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怂恿,我堂堂别驾之子,怎么会对那个无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为难,又如何会亲自以官职请动张大椿出手伤人?!”
张昀如遭雷击,脸色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妻子女儿,面无表情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了这份田地,好歹要我张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再无半点平时雍容仪态,神色狰狞恐怖,厉声道:“张昀!我怎么知道那个穷小子的师父如此厉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轻人故意装痴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隐瞒身份戏弄我们剑雨楼,我又怎会刻意阻拦他跟我们女儿的姻缘?!哈哈,我现在只后悔当时没有让张大椿那个老废物一剑杀了他!”
张昀看着疯癫了一般的妻子,陌生而厌恶,重新转身,“前辈,我张昀能否以一死换取剑雨楼无关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摇头道:“不能。”
张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中年人又说道:“你放心,我今日前来原本只杀张大椿一人,现在也不过是加上地上那个,以及逃离剑雨楼的益州副将,至于其他几个死人,既然是想杀我,那他们就得为自己生出杀人的念头付出代价。虽说在我看来,你妻女两人也该死,但是我徒弟从无这种想法,我不会让他感到愧疚。”
张昀已经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楼观看那些所挂的历代剑仙图像,从来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一把剑在他们手中,便可气冲斗牛,便可神仙一剑地动山摇。
但是中年人又说道:“你们剑雨楼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开张了,什么剑落如雨大是奇观,真是侮辱你们手中的剑,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剑,只要握在真正的剑士手中,都不屑与他人之剑为伍,李淳罡的木马牛是如此,世间平平常常的剑也是如此。所以顶楼那些挂像所画之人,如果有在天之灵,估计早就笑都笑死了。剑在鞘中,只为不平而鸣,一剑出鞘,更需问心无愧,岂是拿来给外人赏景拍手叫好的?”
张昀惨然一笑,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前辈所说,大有道理,只是剑雨楼毕竟是我张家先祖数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张昀可死而楼不存,唯独不可楼不存而张昀苟活!”
中年汉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张昀紧紧握住那把火烛剑,心中再无杂念,“我张家剑雨楼,曾有吕祖骑鹤而过,曾有剑皇苏秀登楼点评天下剑客,更有剑神李淳罡在此指点过祖父剑术,我张昀今日若是一退,那么剑雨楼就是真的亡了!张宁静,张致远,张淡泊,张明志,你们四人记住,在我死后,剑雨楼人可死,匾额可坠,唯独剑雨楼三字不可无!不可辱!”
张昀拔出火烛剑,慷慨赴死,笑道:“死之前,先谢过前辈让我拔剑之恩。对于前辈之徒,那个叫李怀念的年轻人,我张昀人之将死,也斗胆说几句心里话,事实上我对李怀念颇有好感,并非是因为他根骨并不出众,但对剑术见解极为高屋建瓴,而是看到这个年轻人,让我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愿意为心仪之人不管不顾,我的本意是想让他多吃几顿闭门羹,就像我年轻时候的惨淡遭遇一般,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小女突然就转变了心思,当时还有些遗憾,也未深思,更未想到张大椿对那个年轻人出手。”
说到这里,张昀转过头,看着那个眼角已有皱纹的美貌妇人,柔声道:“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妇人一脸茫然。
中年汉子不再双手负后,看着眼前这个持起手剑式的剑雨楼楼主,笑道:“尽管出手,我自有分寸,会让你何时力尽何时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