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赵篆没有身穿龙袍,玉带青衫,跟已经秘密成为本朝天字号大谍子的陆诩,在屋内相对而坐。
桌子上只有一盒棋子而无棋盘,这是陆诩的一个小习惯,无论翻书还是思考,都会在手边放置一盒棋子,有事没事就抓起一把在手心慢慢摩挲。
赵篆语气淡漠,言语中带着些许责怪,“先生为何非但下令沿途赵勾按兵不动?甚至还要严令当地江湖人士不准露面,不得拦阻北凉骑军?”
握有一把沁凉棋子的陆诩五指微动,吱呀微响,面对一国之君带有怒气的责难,这个一夜之间跻身王朝中枢的目盲年轻人没有表情,缓缓说道:“离阳的脸面,不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而陛下的脸面,在两辽、北凉和两淮的边关战事上。如果说陛下是觉得天底下任何人都能容忍,唯独忍不下徐凤年,因此要陆诩意气用事,那么很简单,赵勾大人物死得七零八落,但在地方上依旧是呼风唤雨的一股庞大势力,别说什么拦着读书人和江湖人不准生事,就是在北凉骑军南下途中,每一道每一州每一郡每一县,都有人挺身而出,都有人死在北凉战刀马蹄之下,有何难?”
赵篆沉默,但是眉宇间的愤懑不减。
陆诩伸出手臂,从手心泄露出一颗棋子坠落在桌面上,“从实处说一家钱财一地兵马,从虚处说民心军心和天时大势,抛开将来的收成不说,在当下都是用一点少一点。北凉骑军这次大举南下,虽说打着靖难平乱的旗号,但是在文武百官心中,就是那狼子野心,在中原百姓眼中,则是那年轻藩王的行事跋扈。现在的局势,最糟糕的局面,是徐凤年勾结西楚,先不管北莽战事,与曹长卿达成了平分中原的意向,比如要日后徐凤年跟那女帝姜姒成亲,来一手左手换右手的皇位过渡,国号仍是楚,皇帝姓徐,说到底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对不对?”
赵篆闷气点头道:“确如先生所说。”
陆诩微笑道:“只不过话说回来,陛下扪心自问,那北凉会反吗?”
赵篆摇头道:“这倒不会,北凉边军十万战死关外在前,仅有万余骑军远赴广陵在后,北凉不会反。”
陆诩又丢下几枚棋子在桌上,“既然如此,那么朝廷就不要逼着北凉造反,最不济不要自己出面,由着北凉跟北莽死磕到底便是。广陵漕粮,你要?那就给你好了,战死的英烈,你徐凤年拉不下脸跟朝廷讨要?但是朝廷也给你。第二场凉莽大战,你可能兵力不够?两淮节度使蔡楠的大军,朝廷借你。蔡楠不够,蓟州还有韩芳杨虎臣两位副将的兵马,一并借给你。”
赵篆皱紧眉头。
陆诩平静道:“朝廷不该一心想着如何提防北凉,而要去想如何让北凉和徐家分离开来,不要寄希望于徐家第二代家主依旧对朝廷不忠也不反,而要想着如何让北凉青壮武将生不出半点不臣之心,要让他们和整个北凉道都由衷认为,北凉是离阳版图内的北凉,徐家只是帮着朝廷管理统辖北凉,哪怕有一天北凉没有了徐家铁骑,但是即便凉莽战事不利,他们北凉从官员到百姓,人人都有退路,北凉没了立足之地,那么朝廷就让他们安心退往两淮,退往蜀诏,甚至能够一路退往江南。”
赵篆眉头微微松动,“真能如此,徐家反不反,都不重要了?”
陆诩哑然笑道:“陛下切记,想要北凉徐家成为无源之水,还早呢,一靠朝廷精心运作,舍得舍得,先舍些东西给北凉。二靠接下来的凉莽消耗,三靠北凉民心倾斜朝廷,朝廷不可再识其为未开化的北凉蛮子,不可在科举功名一事上约束凉地士子。四靠庙堂上有立足之地的北凉官员,不可无孙寅姚白峰,也不能只有晋兰亭之流。五靠离阳赶紧让许拱卢升象宋笠这些身世清白且可堪大用的武将脱颖而出,赶紧结束广陵战事,不要再想着往死里消减地方武将的势力,水至清则无鱼,一旦武将在离阳彻底无言,北莽大军犹在北方未伤根本,难道到头来还是只靠徐家铁骑去打仗?那么先前‘四靠’,岂不是成了笑话?”
赵篆一颗颗从桌上捡起那些从陆诩手中漏下的棋子,使劲攥紧,陷入沉思。
赵篆下意识模仿目盲青年的动作,手心的棋子相互摩擦,“归根结底,先生是要朝廷以退为进?”
陆诩毫不犹豫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是要陛下以退为进。”
赵篆讪讪一笑,很奇怪的是年轻天子显然没有生气。
陆诩突然问道:“陛下难道就不奇怪以张巨鹿元本溪两人的眼光,为何想不出这釜底抽薪的粗浅手段?”
赵篆心头一震,哈哈笑道:“朕只知道先生此番手笔,绝不粗浅。”
陆诩松开手心,棋子哗啦啦坠落桌面,“两位前辈,只是无法作此想而已,相信当时两人一切布局,主要是针对北凉两人,而不是徐凤年。相同的药方,用在不同地方,效果截然相反。”
赵篆匪夷所思道:“除了徐骁,还能有谁?”
陆诩抬起头,面无表情。
赵篆恍然,“陈芝豹!”
陆诩的言辞越来越惊世骇俗,“早年谁都想不到徐凤年真的能够顺利世袭罔替,但是以张首辅元先生两人大才,仍是能够亡羊补牢,只可惜,先帝没有给张巨鹿机会,陛下你也没有给元先生机会。”
赵篆脸色阴沉。
陆诩“看着”这个年轻皇帝,“其实陛下这次是来兴师问罪的吧,震怒于为何我陆诩执掌赵勾大权后,胆敢‘先斩后奏’,擅自敕封蔡楠为忠义伯?”
赵篆反而笑了,“初始的确惊怒皆有,真甚至都动了杀人的念头,但是听过先生那些题外话后,释然许多,只不过朕也不希望这种事情能有第二次。”
陆诩坦然摇头道:“不会再有,陛下对我的信任,也差不多用完了,陆诩的脑袋毕竟只有一颗。”
赵篆停下手上的动作,感慨道:“先生,朕可以答应你,只要先生一心为朕的离阳运筹帷幄,就算有朝一日先生犯下死罪,朕也能容忍,容忍一次!若是先生不信,朕可以前往祖庙,向赵家列祖列宗发誓……”
陆诩赶忙摆手笑道:“不用,陛下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我很确定。否则陆诩一个注定无法在仕途攀升的瞎子,会愿意跑来太安城?”
赵篆小声问道:“先生,朕也知有些问题不该问,而史书上每当有臣子回答君主这个问题,从没有过好下场,但是朕还是奢望先生能够坦诚相待。”
陆诩淡然道:“陛下既然尚无多位皇子,那么就应该是问我在庙堂之上,谁能继齐阳龙之后担任本朝首辅?又是否容忍那位首辅在眼皮子底下,成长为张巨鹿这般朝中无政敌的立皇帝?有此问,是不是说陛下连陈望也不肯放心?那陛下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了啊。”
赵篆语气诚恳道:“不是朕不相信陈望。”
陆诩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这个人选唯有陈望担任,毋庸置疑。严池集,孙寅,范长后,李吉甫,这五人,各有致命缺陷,都不如有望‘完人’的陈望。在他们之前的过渡阶段,如殷茂春赵右龄韩林之流,不过三五年风光的‘短命鬼’首辅,不值一提。”
赵篆摊开手心,低头看着那把棋子,“朕豁然开朗。”
赵篆突然抬头笑道:“先生可还有棋子赠我?”
陆诩微笑道:“没啦。”
赵篆握紧手心,起身道:“那这些棋子朕可就收下了。”
陆诩站起身,“那我也就不送了。”
赵篆大笑道:“送朕出门是不用,但是以后棋子还要继续送,争取咱们君臣二人,在有生之年的末尾,再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慢慢数着那些棋子,说一说陈年往事,一颗颗重新放回盒子,不亦快哉!”
等到赵篆悄然离去。
从靖安王府跟随陆诩来到京城的那名婢女杏花,她突然发现自家先生正襟危坐,但是桌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孤零零的棋子,没有送给皇帝赵篆。
她好奇问道:“先生怎么自己留了一颗?”
陆诩轻声道:“不是留给我自己的,是给某人留的。”
女子悚然。
陆诩伸出手指,轻轻压在那枚棋子之上,“当以国士报之!”<!-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