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说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个一心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当年因为宗门的关系给大将军当扈从,但心底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总觉得有一双拳头一身武艺,要么有天觉得无聊了,就破开天门做飞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谁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这身皮囊即便无人埋,也根本不打紧。后来有次在清凉山后山散步,当时石碑上的名字还不多,我看着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觉得要不然自个儿以后在这里,也留下个名字?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无论正史野史,不管留给后人几百几千万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写了多少诗篇,那都是没有老百姓的份,想留个名字,难如登天,比寻常江湖武人成为大宗师还难。可我们北凉不一样,有三十万石碑,有那部《英灵录》……”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气,“我们北凉,不一样!”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酒,把酒壶搁在膝盖上,双手拢袖,轻声道:“徐叔叔,战死,哪怕再壮烈,也比不上好好活着。”
徐偃兵笑道:“谁没有个死,当然了,能不死当然谁都不想死,但我也说过,咱们北凉不一样,跟这座太安城更不一样!”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偃兵转头问道:“怎么,以为那十多万边关将士,都是为你徐凤年战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声,“你小子别臭屁了!真以为下马嵬外边有百来号娘们为你要死要活的,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也爱慕你徐凤年的风采了?他娘的,三十万边军儿郎,那可都是大冬天都能赤条条在雪地里跑十几里路的汉子!”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陈渔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现出一些细碎的伤感。
大概这就是北凉男人独有的对话吧。
就像北凉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万大军的大好头颅。
北凉铁骑,不多,但在葫芦口筑得起史无前例的巨大京观。
徐偃兵仰头喝了口酒,“离阳唯独我北凉,不死战如何能活!你徐凤年只要不让他们白死,不曾独自怯战而退,那就对得起三十万铁骑了!”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这话可就说得伤感情了啊,别的不说,跟拓拔菩萨那场架,我自己觉得就挺惊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拔菩萨那王八蛋有人帮忙,他的脑袋可就要在杨元赞之前丢掉了。”
还在陪着徐婴打旋的贾家嘉呵了一声。
徐凤年赶紧笑道:“以后打架肯定喊上你,让你收尾。”
徐偃兵使劲倒了倒酒壶,竟然没酒了。
徐偃兵将酒壶随手高高抛出墙外,缓缓起身,说道:“徐偃兵有个不情之请。”
徐凤年说道:“徐叔叔你说。”
徐偃兵平静道:“不要只因为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才当北凉王。不要只因为是北凉王,才站在关外。”
徐偃兵说完这句话,大步走下台阶。
当徐偃兵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徐凤年拿起酒壶轻轻向他抛去,徐偃兵头也不抬接住酒壶。
徐凤年笑道:“没问题!不过就当欠我一壶酒,咋样?”
徐偃兵笑道:“欠着!”
徐偃兵离开很久了,徐凤年笑眯眯托着腮帮,看着院子里那两个女子的旋转打圈。
陈渔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着你离开九九馆,只是因为洪姨希望我去北凉,对我来说,去哪里都差不多,这件事,真的不骗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相信。”
陈渔嫣然一笑,祸国殃民,可惜徐凤年没有转头。
她笑道:“听说北凉冬天的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吗?”
徐凤年摇头道:“没那么夸张,但北凉的大雪,真的很大。”
陈渔继续笑问道:“那我就真的下定决心去北凉了哦?”
徐凤年点头,“北凉不大,很穷,但肯定容得下一个想看大雪的女子。”
陈渔歪着脑袋,问道:“仅此而已。”
徐凤年还是点头,“仅此而已。”
陈渔笑脸不变,“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徐凤年依然点头,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说,北凉是真的穷,你要是有私房钱啊嫁妆啊什么的,千万别嫌重就不带,到时候我帮你扛,我不怕累。实在不行,我还有八百白马义从。刚好这次来太安城,没怎么打着秋风,这不是咱们北凉铁骑的风格嘛!”
陈渔胸脯有些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没变!”
徐凤年转过头,哈哈笑着抱了一拳。
又是一阵沉默。
又是陈渔主动开口道:“你心里头的那个人,很漂亮吧?”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点头,好像有些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然好看啊,很小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只知道欺负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记不住自己吧。”
陈渔轻轻叹息。
突然,这个年轻男人转过头,笑脸温柔,“还有,她有酒窝,你没有。”
陈渔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冲动。
徐凤年重新转头,好像视线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太安城的城墙,越过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陈渔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啊,难怪你要带着北凉铁骑去广陵道。”
徐凤年柔声道:“我跟她说过,她,我欺负得,谁都欺负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证明给她看。”
陈渔有些没来由的黯然。
原来有些男女之间,有些不用太多力气便说出口的平淡言语,是如此有斤两。
其实有句话,徐凤年没有说出口。
以后,他也不再欺负她了。
“我的小泥人。”<!-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