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一丈余断剑,折断成了数十截。
一截截断剑悬空升起,在桌面上轻盈转动,如柳叶离枝,随风而动。
祁嘉节冷哼一声,看似发泄怒意,其实在座诸人都清楚这是京城祁大先生示弱了。
“柳叶”缓缓落回桌面。
一颗心吊到嗓子眼的殷长庚如释重负,年轻贵公子的额头已经有汗水渗出。
但是下一刻,殷长庚只感受到一股清风扑面,紧接着就给撞击得向后靠去,连人带椅子都轰然倒在地上。
整张桌子都被一人撞成两半,柴青山转头望去,只见祁嘉节被徐凤年一只手掐住脖子,这位祁先生整个人后背抵住客栈墙壁,双脚离地。
祁嘉节腰间那柄长铗仅是出鞘一半。
徐凤年一手掐住祁嘉节的脖子,一手负后,抬头看着这个体内气机瞬间炸裂的京城第一剑客,笑道:“受到同等程度重创的前提下,要杀你祁嘉节,真没你想得那么难。来而不往非礼也,回头我就让心中肯定对你颇多怨恨的殷公子,带着你的脑袋返回太安城。”
随着剑主的气机迅速衰竭,长铗缓缓滑落回剑鞘。
心思急转的柴青山最终还是纹丝不动,心中喟叹不已,这个年轻人,真是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啊。
这个年轻藩王为了杀祁嘉节,别看瞧着这般轻松写意,身上刚刚有干涸迹象的鲜血恐怕又要多出个七八两了。
徐凤年松开手,已经死绝的祁嘉节瘫软坐靠着墙壁。
二楼楼梯口的男女,赵淳媛和高士箐都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惊呼出声,高士廉韩醒言两个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少年赵文蔚第一次重视这个既听调也不听宣的离阳藩王,而不是像先前那样更多留心白衣少女单饵衣。不同于哥哥姐姐们的震惊畏惧,这位只在书籍上读过边塞诗的少年,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少年反而居高临下第一时间打量起在座几人的反应,看似面无表情、但是左手使劲握住椅子把手的剑道宗师柴青山,双手微微颤抖重新扶正座椅、犹豫了一下才坐下的殷长庚,以及那个嘴角带着笑意缓缓坐回位置的年轻藩王。那一刻,自幼便对姐夫殷长庚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赵文蔚,心思开始急剧转变,以前不管爹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隐秘话语,一下子都开窍一般,尤其是那句“文蔚啊,那殷长庚只是个太平宰相,做不成乱世首辅,我赵家有这样的女婿,未必是福。”
徐凤年对柴青山笑道:“柴先生刚才能忍住不出手,让我很意外。”
柴青山回应道:“王爷没忍住出了手,草民更加意外。”
一身血腥气越来越浓重的徐凤年瞥了眼柴青山的两个徒弟,说道:“柴先生收了两个好弟子,东越剑池有望中兴。”
虽然把这个风度翩翩却行事狠辣的藩王视为大敌,但是宋庭鹭听到这句话,还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腰杆。
废话,被武评四大宗师中的一个亲口夸奖,这要传到江湖上去,他宋庭鹭就一夜成名了!以后再离开宗门行走江湖,还不是轻轻松松就知己遍天下?
柴青山爽朗笑道:“那就借王爷吉言了。”
徐凤年对少年宋庭鹭笑道:“听说你要做第二个在京城扬名的温不胜?桌上有这几十截柳叶飞剑,我送给你,你敢不敢收?”
少年扬起下巴道:“有何不敢?!”
柴青山无奈叹息,这个惹祸精。这样东西,何其烫手啊。
徐凤年果真收回桌面上那些断剑,起身道:“殷公子,劳烦你领我去一趟祁嘉节的屋子,换身衣服好上山。”
白衣少女看着徐凤年那双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手,匆忙捧起衣服道:“我帮王爷拿上楼。”
柴青山更无奈了,死丫头,这是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猜测剑池跟北凉不清不楚吗?
殷长庚带着徐凤年登楼,少女紧随其后,楼梯口那些同伴在这之前就退回屋子。
宋庭鹭脑袋搁在桌上傻乐呵。
李懿白打趣道:“有了新剑,就不担心你师妹了?”
少年始终盯着那些越看越喜欢的柳叶残剑,撇嘴道:“反正也争不过徐凤年,听天由命呗。”
柴青山一巴掌拍在这个徒弟的后脑勺上,“瞧你这点出息!”
在二楼走廊尽头停下脚步,殷长庚轻声道:“这就是祁先生的房间了。”
不等徐凤年动手,白衣少女就已经很伶俐丫鬟似的率先推开房门。
徐凤年站在门口,对殷长庚说道:“如果你有胆量,回到太安城就跟殷茂春说一声,蜀王陈芝豹如今有谢观应竭力辅弼,如虎添翼,一旦给他在广陵道树立起威望,此人对朝廷的威胁,不在我徐凤年之下。当然,说不说都是你殷长庚的事,况且我也强求不来。”
殷长庚似乎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突然低声道:“王爷,我能否进屋一叙?”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道:“无妨。”
俏脸微红的背剑少女正在欢快忙碌,不但那些衣物放下了,甚至连背着的那柄剑也一并搁在桌上,一点都不把当外人的意思,此时更是端着个木盆出去,她看到那殷长庚也跟着走进来,惊讶之后,也心眼玲珑地不问什么,只对徐凤年略带羞赧道:“王爷,我去帮你烧一盆热水,可能要王爷等一会儿。”
徐凤年玩笑道:“去吧去吧,不过这次帮忙,我可没东西送你了。”
少女低头小步走出屋子,到了走廊中,就开始蹦蹦跳跳了。
给少女这么一打岔,殷长庚心境也平稳了几分,他亲自关上门后,在徐凤年坐下后,殷长庚没有顺水推舟跟着坐下,就那么站着,正要说话的时候,发现徐凤年伸手捂住嘴巴,触目惊心的鲜血从指缝间流淌出来,尤其是胸口那一大滩血迹,让殷长庚忍不住怀疑就算你是武道大宗师,流了这么多血真没事?徐凤年喉咙微动,放下手掌后,轻轻呼吸一口气,笑道:“你们那位祁大先生死前虽然没有出剑,但是他馈赠给我的十八缕剑气,正在肺腑中翻江倒海呢,只好请你长话短说了。”
殷长庚尽量不去闻那股刺鼻的血腥味,快速酝酿措辞,说道:“王爷可曾听说坦坦翁有意要让出门下省主官的位置?”
眼角余光中,殷长庚看到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按在腹部,五指弯曲各有玄妙,似乎是以此镇压那些剑气。
徐凤年眼神玩味,点头道:“听说了,你爹和你老丈人都有可能接替这个位置,算不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殷长庚摇头沉声道:“赵右龄对我一向看轻,这其中也有赵右龄对幼子赵文蔚期望极重的原因。事实上王爷应该心知肚明,我爹当年第一个离开张庐,比赵右龄、元虢韩林等人都要更早,正是因为他在对待北凉一事上,跟老首辅起了分歧……”
徐凤年笑着打断道:“分歧是有,不过你也别急着往张巨鹿是身上泼脏水,殷长庚当年率先离开张庐,有关北凉的政见不合只是一小部分,更多还是先帝的意思,先帝需要培植一个能够继顾庐之后、能够以文臣身份与张庐抗衡的人物,只可惜青党不争气,江南道的士子集团更是不堪,殷长庚两次暗中拉拢都没能成事,这才不得不待在翰林院这一隅之地,不但先帝大失所望,更失望的还是元本溪才对。”
于是殷长庚说不下去了。
言语间徐凤年时不时咳嗽一下,继续道:“读书人果然天生就不适合面对面地谈生意,幕后谋划倒是一套一套的。行了,你说不出口,我替你把话说了,你爹跟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一直相互看不对眼,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爹真正的至交好友,愿意视为同道中人的官场同僚,就只有马上接任淮南道经略使的韩林吧?怎么,要我北凉照顾一下志向远大的韩大人?那么你们的回报呢?”
殷长庚突然有些底气不足,轻声道:“韩大人在淮南道赴任后,会立即向朝廷提议将经略使府邸搬到蓟州和河州交界处……”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