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暑小镇,那位印象中不动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长庚等人的错愕中,盯着柴青山怒容道:“你为何不出手阻拦徐凤年离去?!你难道不知道徐凤年越晚迎剑,我们就越有希望成功?!”
祁嘉节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一手,街面上的长铗悬空升起,瞥了眼柴青山身边那个将秘籍视若珍宝捧在怀中的单姓少女,愤怒道:“不过是随手丢出一本粗劣不堪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你柴青山还想不想让东越剑池压过吴家剑冢了?!难道忘了你师弟宋念卿是为何而死?”
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单饵衣的脑袋,笑道:“你以为徐凤年想走,我就拦得住了?”
柴青山自顾自摇头道:“如果我跟你这位北地第一剑豪联手,各自豁出性命,是能拖住徐凤年不短的时间,最终让那剑来到幽州境内,甚至是这武当山脚。但我不觉得这点,能够影响到大局胜负。我东越剑池跟吴家剑冢,争夺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名头,已经争了好几百年,从大奉王朝争到现在离阳王朝,我剑池弟子剑术有高低,剑道有远近,何曾听说过有几人对不起自己亲手铸就的剑?”
柴青山继而冷笑道:“先是师弟宋念卿为朝廷战死,如今剑池又为你祁嘉节铸剑,已经对离阳赵室仁至义尽。所以我这次出行,连剑都不曾带。某人需要在天子脚下讨口饭吃,我柴青山可不用!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啊?反正老子看你和柳蒿师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说祁嘉节气恼得气度尽失,连那柄长铗都在空中颤动起来。连宋庭鹭单饵衣两个剑池子弟都大开眼界,师父平时是挺严肃的一个老头子啊,今儿转性了?
哈哈,不过少年和少女都很喜欢。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师父。
白衣背剑少女更是觉得大快人心,徐凤年破空远去前丢给了她那本《绿水亭》,在她看来,师父就该跟这样的人物相见恨晚再一起痛饮三百杯,于是她做着鬼脸,火上浇油地摇头晃脑道:“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宋庭鹭转过头呲牙咧嘴,瞧瞧,只要那人不在,自己师妹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不过他打心眼喜欢呀。
只是宋庭鹭很快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又看到那个同龄人魂不守舍使劲盯着他师妹,宋庭鹭猛然按住那把被他命名为“广陵江”的长剑剑柄,反正师父都跟那个姓祁的伪君子撕破脸皮了,也不差他这一点,剑池少年怒斥道:“小子,看你娘的看啊?!”
结果少年被他师妹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怒气冲冲道:“宋庭鹭,你才是他娘!”
遇上少女后脸皮子就变薄的赵文蔚只敢在心中默念:姑娘,我叫赵文蔚,是立志以后要做千古第一名相的读书人。
祁嘉节眼神凶狠。
柴青山大概是真正放开了,也不刻意在徒弟面前保持长辈架子,歪头掏了掏耳朵,啧啧出声道:“祁嘉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放风筝之人,还得分神牵挂住那柄千里之外的飞剑,可千万别功亏一篑了。真要搏命,那就等此间事了,到时候你在这趟御剑后无论剑术还是心境,都已经大受裨益,有望触及邓太阿出海访仙的境界,到时候你我一定生死便是。”
祁嘉节突然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如丝如缕的剑意神念,睁眼后就重新恢复太安城祁大先生的出尘风范,微笑道:“柴青山你也别提什么剑士风骨和江湖道义,无非是不看好那一剑能够建功而已,告诉你一个消息,有人在那柄剑上,悄然增添了一股足以牵动天地异象的浩然之气。”
柴青山眯起眼,“哦?那就拭目以待了。”
祁嘉节洒然而笑,随手一挥,长铗长剑钉入客栈廊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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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生宣曾经在神武城等他,杨太岁在铁门关外等他,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联手在流州等他。
第五貉下提兵山找他,王仙芝到北凉找他,拓拔菩萨在西域找他。
这一次,无非是换成了一剑找他徐凤年。
徐凤年当场破空而去,起一气剑意两千四,主动迎向那一剑。
徐凤年脚踩一柄心头起念意自足的气剑,飘然御风。
剑在脚下,清风同行。
祁嘉节只是一方离阳朝廷精心配制的药引子,徐凤年要杀他不难,不管有没有东越剑池柴青山阻拦都一样。祁嘉节为何会恰好跟王远燃一行人几乎同时来到逃暑镇,否则以京城祁大先生的偌大名声和殷长庚他们的庙堂背-景,武当山上就挤不出几间屋子供他们下榻休息?祁嘉节正是要以那道外泄逃暑镇的充沛剑气,迫使徐凤年不得不下山现身,继而装模作样用长铗出鞘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比拼,以此咬死徐凤年的独到气机,为那万里外东来一剑找准目标。这个有着气魄大到足以让人忘却其间隐藏阴险的手笔,徐凤年当然不会陌生,其实准确说来,他才是这种伎俩的老祖宗,当初实力悬殊,他仍是执意要杀人猫韩生宣,为此精心布局,先是借剑给武帝城的隋斜谷,然后还剑至神武城外,这才侥幸杀掉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人猫。
徐凤年笑道:“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吗?”
只见他脚尖微微一踏,剑尖微微翘起,随后整座剑林,一同扶摇直上,冲向更高处的厚重云霄。
当徐凤年携带剑群一起破开云涛,恰如群鱼跃出水面。
云海之上,霞光万丈,阳光泼洒得如此肆无忌惮,像是为云层披上了一件雍容瑰丽的金黄外衣。
天地寂寥,气象祥和,唯独那拨剑群灵动肆意,悠然游曳。
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起蝉先觉。
指玄境就有类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与人对敌,处处占据先机。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为达到天人共鸣而得名,跻身此境,已经跟擅长窥探世间气象的练气士无异,甚至犹有过之,对于大势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况,有一种敏锐的直觉。那么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陆地神仙,号称朝游东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遥,当得妙不可言四字评价。
当今天下,谁敢说当年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凤年身后武当群峰渐渐远去,清晰感知到那遥遥一剑刚刚由江南道飞入淮南道,一场注定要发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战即将到来,但毕竟还相隔一个淮南道,徐凤年仍是不急不缓。除去御剑两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跷的徐凤年负手站在飞剑之上,凝望着辽阔云海,有些感叹,自己原来也能有这么一天啊。
做那种踏雪无痕飞檐走壁的大侠,一直是徐凤年在年少时念念不忘的一个梦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让天下英雄豪杰尽低头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铲奸除恶,扶危济困,杀匪寇救妇孺老幼,杀淫贼救那漂亮姑娘,一边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一边结识那些名动天下的江湖好汉,闯荡出一个类似徐神刀的响当当绰号,而那会儿中原江湖又颇为流行公子作为名号后缀,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罗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树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龙公子……早早向弟弟黄蛮儿许诺,要在江湖上帮他抢个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妇。可惜只喜欢读史翻兵书的二姐总是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当少年信誓旦旦说自己也要找到个好媳妇,就像徐骁在江湖中找到娘亲。二姐终于笑了,她破天荒没有挖苦嘲讽。
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无法无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后来才听说,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鸟飞掠穿梭云间的神仙中人。一次百无聊赖了就又去欺负某个睡觉也要握着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词故意吓唬她,跟她说其实自己根骨清奇得连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只要他愿意习武练剑,一炷香-功夫就能御剑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
念起则剑动,徐凤年身边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飞剑都略微散开,但是脚下那柄飞剑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飞剑在前,剑剑相接。
徐凤年笑着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剑身上,如此反复,一剑换一剑,开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刚刚在清凉山安家,大姐还未远嫁江南,二姐还未与轮椅作伴,弟弟也未开窍,四个天真快乐的孩子,随便找块空地,划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个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饭的时候,那个不披甲所以只像个富家翁的男人,总会在他媳妇的命令下过来喊孩子们,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会开心笑着,看着他们玩耍,如果不是媳妇亲自赶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嘴上说着慢一点,别摔着。
永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自从他离开辽东锦州后,看过了北汉、后隋、西楚、西蜀在内那么多天下壮丽风景的男人,最终会一次次不厌其烦看着四个孩子跳着千篇一律的格子,却会在媳妇催促喊人后,感到不舍。好像希望他的四个孩子,一直就这样无忧无虑,不要长大,女子不要嫁离家门,儿子不要挑起担子。
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个不是陆地剑仙的年轻人,大战在即,却在云海之上踩着飞剑跳着格子,只因为是想起了儿时的欢乐时光。
徐凤年终于停下脚步,后仰躺下,他身下自有百柄飞剑刹那间衔接集聚。
徐凤年躺在飞剑铺就的大床之上,眯眼望着天空,漫天灿烂阳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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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临近逃暑镇的一条幽州官道上,赶路精疲力尽的少女实在扛不住那毒辣日头,就跟身边同伴说了句她要歇息会儿,然后她就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靠着树干坐在树荫中打盹。身披破败袈裟的光头小和尚蹲在少女旁边,在她睡着后,轻轻挥动袖子,扇动徐徐清风。但是小和尚有些忧心,他发现她似乎又做噩梦了,眉头紧皱,不光是今天这个午觉,其实这一路行来,自从两人进入北凉境内,她就经常这样,时不时半夜惊醒,不管多么疲惫,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觉了。
小和尚帮少女扇着风,看到睡梦中的少女竟然流泪了,小和尚顿时也跟着眼睛一红,嘴唇微动,喃喃哽咽道:“师父师娘,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东西……东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没买过一样胭脂了,连铺子也不看,东西还故意说她已经不喜欢胭脂了……师父,趁着东西其实心底还是喜欢胭脂的时候,你教我顿悟吧,这次我用心学,早些成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