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动脚步的时候就会一箭疾射他的面门,虽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绝对不会让这个白眼狼继续说话。只不过她身边有个家伙在那里打岔,说让那人把心里话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彻底死心,你柴夫人杀了自家人后也好问心无愧。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多年以来都在她面前像晚辈子侄一般恭谨有礼的陶底松,那个记忆中能在西域还活得阳光灿烂的少年,其实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射出那一枝雕翎铁箭,而陶底松也终于露出隐藏多年的嘴脸,大步前冲,身体向右倾斜出一个幅度,堪堪躲过了那根翎箭后,继续前扑向茅屋,狰狞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着得不到你,那就争取咱俩携手走一遭黄泉路吧,到了鬼门关之前,我陶底松会好好……”
不给陶底松多说出一个字的机会,他被一枝势大力沉的雕翎箭贯穿脖子,整个人被巨大的侵彻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这就是西域了,成王败寇总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点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帮派恩怨,需要你来我往机关算尽,才能水落石出。
徐凤年眼神平静,低声道:“记得有个人叫吕钱塘,临死时就比你爷们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为他知道这位今夜前不久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杀手的厮杀中,虽然没有身受重伤,但气机絮乱至极,绝不可能在十箭内击杀自己,他当然知道在那个奇怪男子的助阵下,自己杀不掉夫人,但是他到头来连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飞剑先于雕翎箭射透了喉咙。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个念头,柴夫人,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司马家族另外那个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尸体,一脚就踹出去十几丈,滚落在尘土中,那么他死前脸庞上的两行泪水,也就注定无人知道了。
徐凤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们反正已经把买卖敲定了,你眼前还有这么个烂摊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狭小,而她为了应付今晚的刺杀,之前也迅速临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就无形中衬托得她臀如满月了。
徐凤年没有提醒她,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也许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对他从始至终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有些不可言说的“无聊”好胜心。女人心,海底针,天晓得。
她看着动乱之后虽然人心惶恐但依旧行事有条不紊的家族,轻声道:“想要忙还不简单,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我忙了二十来年,一开始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后来是胸有成竹熟门熟路,但毕竟都是在忙碌,甚至连做梦都想着怎么把家业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个懒歇口气。”
徐凤年淡然笑道:“我比你运气好点,也就这几年才开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难关,也不会自乱阵脚……”
徐凤年突然转过头,无奈道:“柴夫人,你是真听不懂我下逐客令还是假装听不懂啊?你是忙里偷闲了,可我也想着自个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安静发呆啊。”
她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起身的意图。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声,喊出一个名字,朝远方招招手,很快就怯生生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十足的美人胚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毕竟柴夫人如今的气度,是无数场磨难砥砺出来的,少女在她的温暖羽翼庇护下长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间各自悬佩有长短两柄锦绣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凤年。
柴夫人摸着少女的脑袋,“铁荷是我女儿,以前听人说中原江湖最厉害的高手要么不用兵器,要么就是用长剑,是去年末才开始练刀,在家里放兵器的库房翻来覆去才找出这么一对刀。铁荷,喏,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是年前还跟闺中好友因为争执谁给‘那个人’当媳妇而闹别扭嘛,现在你比李家那个缺心眼的傻丫头更早占到先机了,娘告诉你,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哦。”
少女蓦然抬头,瞪大那双顾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点着头,眼角余光瞥着那个哑然失笑的年轻人,眼底则藏着一抹幸灾乐祸。
少女猛然转头然后瞬间转回,一脸幽怨和狐疑,“一点都不像啊。”
徐凤年苦笑,心想这张铁木迭儿的脸皮跟自己能像吗?不过不像最好,难道还真去应付跟一个西域的傻丫头,来一场“你就是徐凤年”“对啊对啊”“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啊”的对话?徐凤年一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同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羊皮裘李老头儿,以你年轻时的孤傲性子,当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厌其烦吧?
柴夫人火上浇油,低声道:“傻闺女,真的是他,人家戴着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觉得那个人会大摇大摆来咱们西域?娘亲还骗你不成?”
徐凤年伸手捂住额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哭出声,如果不是柴夫人轻轻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再度转头,很认真地看着徐凤年,抽泣道:“碧水姐姐很喜欢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哭腔着补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欢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以后给碧水姐姐上坟的时候,烧给她,好不好?”
柴夫人轻轻叹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凤年笑道:“可是现在也没有笔墨啊。”
接着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递给徐凤年后,又让他伸出手,最后右手用刀尖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在徐凤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饰她脸上的自豪,我的女儿,性子自然随我,不输给西域最雄烈的男儿。
徐凤年提起手臂,鲜血顺着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写下“司马碧水”这个名字。
少女忙不迭说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凤年”三个字。
少女视若珍宝地收起不过是写有两个名字的那截袖子,看着血字,又忍不住呜咽起来。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望向徐凤年,“要不然,也给我写一幅?”
不等徐凤年说话,她就开始抽刀割衣,一气呵成,然后又要在另一只手掌划口子,徐凤年赶忙阻止她的举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给我就行。”
徐凤年接过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块袖子上又写下“徐凤年,司马铁荷”七个字。
那个少女伸长脖子,死死盯着袖子,很不见外地轻声道:“在两个名字中间,加上一个赠字呗。”
徐凤年又加上那么一个字。
两块袖子到手的少女这才算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书”,也郑重其事谢过了徐凤年,这才起身离开,背对着他和娘亲,偷偷抽泣着,一路走远。
徐凤年笑道:“柴夫人,你有个好女儿。”
柴夫人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她不要像我这样过活,原本这点念想差点就破灭了,幸亏王爷今天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舍得站起身,嘴角噙着开怀笑意,“就不打扰王爷清修了。”
徐凤年抬起头,说道:“好好活着。”
柴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男子,深深施那万福。
徐凤年闭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
之后三个多时辰,司马家族已经开始在柴夫人的发号施令下,陆续散去收拾残局,期间她和女儿有过一次并肩而立,远远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徐凤年。
当茅屋附近重归万籁寂静,徐凤年睁开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萨从烂陀山带着那刀剑返回此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