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鬼节
林海抬眼一看,队尾一个年轻女子扯着身后的小男孩不放,接着就有几个小伙冲了过去,老人们赶紧上前劝阻,乱哄哄闹了好半天终于才平静下来。
那几个小伙好容易才同意让那小男孩跟在队伍后面,不过还是勒令他领完粮就赶紧滚,再也不要到村子里来,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林海吃惊地问那几个上前劝阻的老人:“怎么回事?这怎么还有二鞑子?”
“什么二鞑子,都是一个屯子里的亲戚。他爹当初给鞑子卖命,那也是为了混口饭吃,现在人都死了,还翻这些旧账作甚?”
“也不全是,狗娃他爷爷在世时,就天天念着要去建州投鞑子。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被一刀杀死了。”
“嗨……他爷爷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当年也就随口说说。至于狗娃他爹,当了二鞑子是好事也做过,坏事也做过,但这都算不到狗娃头上,他才多大点的崽?”
“那倒也是,但你说这老天爷也是瞎了眼,狗娃他爹一个二鞑子到头来还能留个后,俺全家就只剩下一个孤老头子,活着也没甚意思。”
“你要这般说,那些真鞑子不更是坏事做绝,现在还都活得好好的,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报应?”
“人在做天在看,俺们逃难的时候,鞑子都已经吃不饱饭,现今还不知饿死多少人。这帮天杀的哪会种地?把汉人都逼跑了迟早全饿死,嘿,报应哪!”
几个老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林海总算是搞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村的难民都是辽阳附近老乡,小男孩狗娃的父亲在城里做小本买卖,辽阳城破后给鞑子做向导,领着一队后金兵进驻周围几个屯里,还把自己浑家和孀居的妹子都送给了领头的鞑子暖炕。
鞑子对狗娃他爹倒也器重,让他帮着管理周围几个屯的汉人,于是狗娃他爹趁机作威作福,过节较深的几户人家都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不过总的来说他对本屯的人家还算照顾,所以也有人对他心怀感激。
后来有一天晚上,一队鞑子兵在狗娃家喝醉了,强拉当时只有十岁的狗娃他姐上炕。狗娃的爹娘抱着鞑子的大腿苦苦哀求,结果被一刀一个像砍白菜一样砍死,狗娃他姐也在当天晚上被十几个鞑子蹂躏致死。
狗娃被他叔叔收养了,不久后鞑子开始杀无谷之人,辽东遍地都是义军。屯里的青壮们趁着鞑子兵出外平叛,把留在屯里的鞑子男女杀了个精光,附近几个屯子群起响应,纷纷杀了留守的鞑子,大伙儿一起逃亡。
狗娃他叔是这次行动的带头人之一,被一个凶悍的鞑子健妇用顺刀砍伤,不久后就死在逃亡途中,碾转来到庙岛的就是眼前这百十来人。
大家伙儿都恨死鞑子了,连带着也恨狗娃他爹这个二鞑子,于是不少人都把气撒在狗娃身上。尤其是刚才那几个小伙,好几次都差点把狗娃打死,幸得其他人劝解才没有下死手。
不过狗娃在这个村子也待不下去了,只能在庙岛上四处乞讨,当然原来的几个邻居还是偶尔接济于他,要不然早就饿死了。
狗娃轻易不会到村子里来,因为一来就会被打,这次估计也是实在饿极了才偷偷跑来找那几个邻居,结果就碰到了林海等人在此施舍。
“狗娃,你恨不恨伱爹?”狗娃排在队伍的末尾,领完粮食后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我恨我爹瞎了眼。”狗娃抬起头来,眼神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厉,“方才要打我的那几个,当年都是我爹手下的二鞑子。”
林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那几人为何要打狗娃,于是又道:“那你怪不怪你爹做二鞑子?”
“不怪,我叔跟我说,当年想做二鞑子的人多着呢,大家伙儿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都盼望着鞑子早点来。”
“我爷爷本是辽阳城的富商,当年被大太监高淮抓去,我奶奶变卖家产把爷爷赎回来,但已经被打成了残废,一辈子下不了炕,天天念叨着要去建州投鞑子。我奶奶只能到窑子里卖身,才养活我爹兄弟三个。”
“我大伯后来去边墙外做墩军,结果一家三口都被大官们割了头,说是蒙古鞑子的首级。当时蒙古鞑子就在我们屯里抢劫,杀了很多人,朝廷的官兵都在辽阳城里看着,事后还说打了大胜仗。”
“屯子里很多人都活不下去,偷跑到建州给鞑子当牛做马,那边的日子也苦,但好歹还能活下去,谁能想到这狗鞑子后来比官府还坏呢?”
狗娃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林海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狗娃说的都是真的,而且这在晚明的辽东是普遍现象。
拜高淮和李成梁这对卧龙凤雏所赐,万历后期的辽东大约是整个大明朝最黑暗的地方,滥征赋役、侵占民田、纵敌抢掠、杀良冒功……这些在辽东就跟家常便饭一样,逃亡到蒙古、女真部落的汉人不计其数。
这就是为什么熊廷弼一再强调辽人不可用,而孙承宗却坚持用辽人守辽土。
在熊廷弼时代,辽人里十个有五个是带路党。当时后金的攻城能力还十分弱鸡,但努尔哈赤在很短的时间就连克沈阳、辽阳和广宁,辽南四卫和宽甸等地全都是传檄而定,这和当时辽东的人心向背是分不开的。
而到了孙承宗时代,由于努尔哈赤晚年疑似得了失心疯,到处乱杀人,辽东已经彻底沦为了人间修罗场。相比已经烂透的大明,辽民对后金的仇恨更加刻骨。
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比下限的时代,民心的挽回全靠同行衬托。
林海盯着狗娃道:“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活着,长大,杀贪官,杀鞑子!”狗娃的眼中又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林海离开这个村子的时候带上了狗娃,回到港口时已近黄昏,有一个小女孩正在海边放荷灯。
“今天是鬼节……”狗娃喃喃道。
七月半,鬼门开,佛教的盂兰盆节也是道教的中元节,民间一般叫做鬼节。林海也买了几盏荷灯,和狗娃一起放进海里,看海浪把它们带到远方。
当博望号启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借着桅灯的光亮,林海看到显应宫前的戏班子都不见了,三三两两的人们正在烧纸,如泣如诉的哭声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
白天和黑夜,究竟哪个更真实?
不知怎么,林海总觉得这是冤魂在哭泣,他们有的死在敲骨吸髓的明朝官吏手中,有的死在野蛮残忍的后金甲士刀下。
这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从皮岛出发后,林海不止一次提醒自己,他的志向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若无修罗手段,何谈菩萨心肠?
但不知为何,他常常会想起胡良辅手下那个小太监,他只是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进宫讨口饭吃的穷小子,到目前为止应该没干过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他该死吗?
这个念头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像苍蝇一样在心头萦绕。
林海知道,对于他所追求的事业来说,这就是一只令人生厌的苍蝇,现在这只苍蝇不见了,他的内心就像庙岛塘的海水一样平静。
博望号向着黑夜深处开进,站在船头的林海隐没在黑暗中。
借着桅灯光亮,他看到博望号的舰首像一道铁犁,在黑沉沉的海面上犁出一串明亮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