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以来,赵寅磊和队友们基本全都扑在了撤侨任务里,援非医疗队已经是他护送的不知道第几车同胞了。
随着战火迅速蔓延至玛喀提全国,他们一直追着的线索也暂时中断了。
眼看形势越来越严峻,在维和警察的帮助下,联合国驻玛喀提的各个机构、在玛喀提的中资企业工作人员和专家学者、有撤侨意愿的华人华侨都已经搭上了我国原本在亚丁湾护航的军舰,成功地撤离了在战争中风雨飘摇的玛喀提。
今天的这一批,应该是本次撤侨行动中最后撤离的一批人员了。
姚禹梦从看到赵寅磊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百感交集、情潮翻涌地站在雨中。
赵寅磊帮着所有人克服湿滑放好行李、安全通过几阶陡峭而狭窄的阶梯登上了大巴,最后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她手上接过一个小巧的旅行箱。
两手相触的瞬间,感受到他手上传来滚烫的温度,她再也克制不住早已盈满眼眶的泪水,颗颗珍珠成串从眼眶中滑落,滚滚汇入到脸上的点点雨滴之中。
原本她不想哭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之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尽管她的脸上本已经有很多雨珠做掩饰,姚禹梦还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装作小心谨慎地去看上车的台阶,丝毫不敢和他有一丝眼神的交流。
理所当然的,她没有看到赵寅磊护着她害怕她滑倒时的小心翼翼,也没有看到他发现她流泪后紧紧攥起的左手。
直到走上大巴姚禹梦才敢抬头,这一下她才看到,车上不仅有援非医疗队的队员们,还有一些最后撤离的中资企业员工。
她借着找座位的机会环视一圈,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城南铁路项目部的蔡师傅。
她看到蔡师傅的同时,蔡师傅也看到了刚刚走上车的她。
“姚医生!你们也这么晚才走啊?”蔡师傅明显也没有了之前一天到晚都乐呵呵的好心情,强打起精神和姚禹梦打招呼。
“蔡叔叔!你们最近都还好吗?”
姚禹梦边说边找到蔡师傅附近的一个空座位坐下,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蔡师傅这才看清她满脸是水,有些惊讶:“哎呦,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没打伞啊?”说着就在口袋中四处摸索,找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快擦一擦,湿淋淋的别感冒。”
“谢谢。”
“哎,说来话长了,我原本是不打算跟着大家一起撤的,这不是打得太厉害,实在是不走不行了嘛!”蔡师傅话没说完就伤感起来,声音都有一些哽咽了,“我们这个项目已经干了两年了,眼看马上就要完工,没成想遇到了这种事,哎……”
“之前我们都还挺乐观,总以为这就是个小打小闹,打几天没什么事儿就停了。我们都计划好了,要是形势有些紧张他们就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和大黄一起看家,回去几天等情况好转了他们再过来就行,谁知道最后弄成这样。”
蔡师傅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后勤人员,但项目部的那些技术人员是以怎么样高强度的工作状态加班加点夙兴夜寐地干了两年,他一点一滴全都看在眼里。
姚禹梦对蔡师傅说的一切都感同身受,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听到蔡师傅说项目部的技术人员,姚禹梦一下子就想起了已经失联多日的柯尔特。
“对了蔡叔叔,柯尔特怎么样?从武装冲突发生,信号断断续续,我都好久联系不上他了。”
蔡师傅沉痛的摇了摇头:“说好也还算好吧,至少到现在为止还好好的活着,也没受伤。说不好也不好,原本我们施工队都打算选他回国参加职业培训了,这一下打起来,就算以后回来还有这事儿,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了。我们都是外国人,两边打起来了最坏的结果就是像现在这样扔下这里的一切回国。但是柯尔特和我们不一样,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战争来了能去哪儿?目前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就只能躲在一栋比较结实的房子里,等着战争什么时候结束。这个苦命的孩子,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这一下,说没就没了。”
一番话说得姚禹梦的心情更加沉重。
作为柯尔特的汉语老师之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柯尔特为了争取去中国学习的机会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他几乎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汉语上面,老师都拜了好几个,哪个老师有时间就找哪个老师学。
从一个背着枪带着猩猩幼崽的童子军,到城南铁路项目部的翻译,从只是为了吃一口饱饭就去杀人,到心怀理想刻苦学习,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除了有赖于玛喀提那短短几年的和平环境,更多是源于他自身的勤奋刻苦,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将他所有的理想和努力都碾成了齑粉。
现如今和平已被打破,动荡卷土重来,说不定有一天柯尔特又会在生活的逼迫下重新拿起枪,迈向结局未知的战场。
而这一切,他们谁都无力改变。
在吞噬一切的战争面前,每个人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瞬间化为泡影。
天大地大,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实现理想的容身之处给这位命运坎坷的少年。
想到这里,姚禹梦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了半晌,还是蔡师傅打破了这让人心碎的寂静。
“不过这次也多亏有他,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大黄还能托付给谁。”
姚禹梦这才想起那条极通人性的中华田园犬,上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健壮可爱,疯狂地向着赵寅磊摇着尾巴,没想到再一次听到它的消息却是得知它被留在了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
在这种紧急撤侨的艰难时刻,能把所有人都顾全已经很不容易了,大黄不能跟着蔡师傅一起撤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正常且合情合理,但仍然让人难以接受。
她看到过蔡师傅和大黄的相处,知道大黄在国内的时候因为看不到蔡师傅日渐消瘦,更了解大黄曾经英勇无比地从一条烈性犬嘴里救下了已经被咬伤的蔡师傅。
不知道以它的聪明懂事,会不会理解蔡师傅把它独自一人留下在玛喀提的苦衷。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姚禹梦在姆那瓦萨教学医院曾经亲眼看到过无数在战争和死亡的阴影下艰难求生的人。
在源源不断不停出现的爆炸现场,还有更多的人连一个被送去医院抢救的机会都得不到就已经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乱世之下的人况且如此,更遑论狗。
多亏柯尔特照顾大黄的说辞,也可能仅仅是一个自我安慰的谎言罢了。
“蔡叔叔您放宽心,柯尔特和普通小伙子不一样,他从小就在水里火里滚过来的,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也好好照顾大黄的。”姚禹梦自己都感觉这番安慰的说辞非常勉强和苍白。
道理谁都懂,只是听到贴心劝慰的话从他人嘴里说出来,好像更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