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伯年纪太大了,耳力眼力记性等随着光阴的拉长,坏得越来越离谱。
最近他甚至连小央的名字都不太能记住,时常话到嘴边忘了要叫谁,想说些什么。
驻扎在金乌镇对面的魏军来犯过几次,镇上人心惶惶。
何子鱼重新过上少爷日子后,每天就在宅子里乱晃。
他不出门,外面的消息就打搅不了他,要是没小央转述,他就是个太平公子,就觉得打仗这事离他有十万八千里。
小央化身陀螺,不知疲倦地奔走在街头小巷探听军情,每天板着脸出去,灰着脸回来。
“完了,魏军又要来了。”
何子鱼这太平公子也慌得一批。
要是魏军真刀真枪的打到这边,方逊不一定有精力保护他,说不定家里这老小还得靠他护着。可他可不会打架啊!
于是少爷觉得自己有必要练练腿脚了——这个想法在脑袋里周而复始的盘桓三天,他没半点要抬起手脚的动静,久而久之,这想法就歇下去了。
这天阴云密布,何子鱼坐在檐下修脚指甲,不知怎的越来越心慌,抬头朝外面张望——小镇静默得出奇,连鸡狗都不大会叫了,也不知道是被战况吓的,还是被宰了。
他后知后觉的掐算起来,一掐才发现:方逊已经半个月没回来了。
小央拖着棍子在院中扑腾,对面杵着个木偶,每棍下去小央的手都被震得乱弹。小手很快就红了。
“别忙活了。”何子鱼对他说道,“你那么大点,还没人家的刀长。”
“你行你来,干嘛说风凉话啊?”
小央鼓着腮帮子,没停。
何子鱼心烦意乱的把棍子抢了,将小央一推:“得了,一边去,我保护你们。”
小央呆呆看他半晌,何子鱼提着棍子摆开架势。
“可你就是个男宠,怎么保护我们呢?”
抓在手里的棍子突然掉了,他无语地望着小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解释不清他与男宠的根本区别。
出生高门?看的书比别人多几本?没人作证,谁知道这些啊。
凡是能攀上个“宠”字的,大抵有过人之处。
要做吴国的男宠,姣美的外貌只是入门的基本条件,他们得熟悉吹拉弹唱诗词歌赋,有学富五车的修养,察言观色的能耐,还会清谈论辩。
大多数男宠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大老官们的荷包瘪下来,让清高的名士围着他们的裙子转。
少爷就只有脸长得好看,读过几本书——他好看别人也好看,他读书别人读得比他更精更多。总之除了他自己和家里人知道的出身,他哪哪都不像个高门。
他望着地下的棍子,想说他是个大人了。
可他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
小央捡回棍子,没好气的呵斥一声,把这碍事的男宠少爷撵到一边,继续对着木人挥舞。
老高伯气喘吁吁的找到这边,慌忙道:“怎么打人呀?!”
抬起老迈的腿,赶来把棍子拦开。
“太爷爷,这是木偶呀。”
老高伯努力睁开耷拉的眼皮,把小央看半晌:“小童,你看到我们小央了么?”
小央丢下棍子着急忙慌的哭道:“我就是小央呀!”
可惜老高伯听不清,又跑到何子鱼面前,笨拙地比划小央的身高,磕磕绊绊的形容小央的外貌,随后说:“姑娘,帮我把小央找回家吧,这孩子不知又跑哪去了。”
何子鱼睁大眼说:“姑娘?我可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可惜老高伯根本不在意他是男是女。
何子鱼瞪了瞪眼,没好气的指着哭哭啼啼的小央,对着老高伯耳朵声嘶力竭的大喊,老高伯费力的听着。
老高伯在深秋的一个晚上去了,那晚何子鱼终于见着方逊,小乞丐见到娘似的。
本来他是来叫老高伯吃饭,久久喊不醒对方,便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探到一片死寂的冰凉。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死”了。
横在床上的老高伯僵冷青白的脸让他感到锥心的恐惧。
死别来得这般仓促,决然浩大到令人窒息,似乎又不足一提。
何子鱼忧心忡忡的想:假如某天,爹娘也像老高伯这样,我该怎么办?
他挂在方逊身上大哭。
三天后方逊将老高伯下葬,回头看向那一大一小。
少年像被褪去了一层皮,每天红着眼眶在棺材前跪着烧纸,他分明像个冤家似的常跟老高伯拌嘴,老的叫骂“小王八”,小的反唇相讥“老不死”。
要是占便宜了就兴高采烈的在他跟前乱跑,吃瘪了就杵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如今“老不死”真的死了,小王八瘦得风吹就倒。
方逊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泥,他突然问道:“要是败给魏国,我们会怎样?”
这是目睹了生死大劫,突然开窍了?方逊有点意外的瞧着他。
“幸运点被发配魏国边疆,要是不幸,就得全家抄斩。”
何子鱼头皮发麻的盯紧方逊,咬紧嘴唇。
“我想不明白!人很容易就死,干嘛要互相折磨?”
“就不能都好好活着么,本来也活不长,”少年眼底悲戚,“方逊,你说为什么呀?”
男人静静看着他,突然抬手,将他眼边的泪珠轻轻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