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艳阳高照,是翻晒书籍的好日子。
大长公主正站在檐下,看婢女将书页打开,一本本摊在空地上。都是有了年岁的珍贵古籍,晒上两个时辰就够了,时候一长怕受了潮的纸张变形,如此一本籍子就糟蹋了。
因书太多,都摆放到了花坛边上,大长公主摆了摆手,“挪开些。那地方常浇水,潮得很……”
正在吩咐,见沈沉从廊上匆匆过来,她有些惊讶,转头问:“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军中不忙吗?”
沈沉晦涩地看了母亲一眼,调开视线叹了口气,“我是接了别人的拜帖,处置完手上公务赶回城的。”
官场上来往,总有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大长公主并未放在心上,复又指派婢女,“将上房书柜里的书也一并搬出来。”
沈沉见母亲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得唤了声阿娘,“今日陛下当朝封雁还为司徒了,阿娘知道吗?”
说起雁还,就让大长公主两难,上回要杀向南弦,事情没有办成不说,最后还败露了。倘或他们之间当真有私情,那么往后再想面对这侄儿,就尴尬了。
“哦,当上司徒了,是好事。”大长公主转过身,缓步往花厅里去了。
沈沉见状只得追赶上去,碍于边上人多不好质问,便吩咐一旁的傅母,将侍立的人都遣了下去。
大长公主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但仗着自己是长辈,是阿娘,还要勉强维持住尊严,蹙眉道:“一来便神神叨叨的,有什么话只管说吧,我听着呢。”
沈沉坐在圈椅里,也是如坐针毡,挪了挪身子道:“阿娘,我知道您疼爱呢喃,但爱之过甚便是害了。今日雁还与我见了面,把您要杀那女医的事都与我说了,他身边的卫官一个个被刺得刺猬似的,咱们不得给人一个交代吗?天下哪有捆绑成夫妻的,上回仰祯就同我说了,呢喃和雁还的婚事告吹,您怎么又想出那个办法来?如今弄得我也不上不下,今日这顿饭卡在嗓子眼里,到现在也不曾下去。”
大长公主听他满嘴抱怨,心里很不痛快,“这桩婚事告吹,我答应了,还是宫里答应了?我这样费尽心思,不是都为了这个家吗,你也不想想,我是陛下姑母,这辈还能倚老卖老,为子孙谋个前程,到了下一辈,你们打算怎么办?三代之后沈家还不知是个什么模样,眼下虽安逸,难道让后世子孙发到偏远地方,去做县官吗?”
她说的自然都在理,但有些事不能勉强啊!
沈沉道:“强扭的瓜就甜吗?一个是表舅,一个表外甥女,纵是民间那些最不讲究的人家都不办这种事,偏偏到了神家,就半点也不忌讳。雁还是君子,不是那起攀附的小人,否则坑了呢喃一辈子,他照旧能够左拥右抱,于他有什么妨碍?阿娘,这桩婚事快些作罢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我想个办法,在家中设宴把人请来重修旧好,否则日后相见唯余尴尬,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一听,火冒三丈,“了不得以后不往来就
是了,难道还要我这做姑母的向他低头?”
可这话说完,自己心里就打起鼓来。抬眼看看无奈的儿子,沈沉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她有了点难堪的感觉。
“在您眼中,雁还还是那个刚回建康,孤苦无依的孩子吗?自他回来,这朝中发生了多少事,您一点都不曾发觉吗?他每一次的以退为进,便为自己谋得一些胜算,到如今二十岁年纪官拜司徒,开府仪同三司,您以为这些都是巧合?您是神家人,神家人的心机城府,您是最知道的,不过出了个先舅父,您就以为雁还与他阿翁一样,其实错了!他阿翁该有的手段,一点不落全转嫁到了他头上,他有双份的机谋和野心,只是你们都小看了他,不曾发现罢了。”
沈沉毕竟在官场多年,早不是四六不懂的青瓜蛋子。他执掌着上都军,虽不用上朝禀政,但越是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越能看清朝中走向。
圣上得病,满朝文武的心便朝着小冯翊王倒戈,就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阿娘还在谋划他的儿子,就不曾想过,圣上只要有个三长两短,小冯翊王直接便能接手这大殷江山,还要个屁的孩子!
“咱们如今也应当重新想一想,如何站定自己的位置了。”他抚着圈椅的扶手道,“不与他往来,断不能够,现在不修好,等将来他高不可攀时,事情就愈发难办。所以阿娘,您心里那些想法,快些放在一旁吧,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才是为我们沈家儿孙谋前程,像您如此通透的人,不该看不清楚。”
大长公主听罢,泄气地扶住了额,喃喃道:“我如何看不清,我就是知道他不会被打倒,这才想趁着他圈禁那段时间,解决了那个外室,为呢喃扫清障碍。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的身体会忽然抱恙,病症来得如此之急,据说是什么癫症,要不了命,却主持不得朝政。”
沈沉低头道:“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当真不能不信命。他步步高升,连我都不得不逢迎他,阿娘便也勉为其难吧……”
这里正说着话,忽然见外面廊上呢喃急急跑来,进门便问沈沉:“阿舅,小冯翊王被放出来了吗?”
呢喃是闺阁里的女郎,直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沈沉踌躇了下道:“昨日便放出来了。”
她抚掌说太好了,“我原本还想去归善寺为他祈福呢,没想到这就放出来了。”边说边往外走,嘴里念叨着,“我得去看看他……不知他好不好……”
沈沉“嗳”了声,站起身唤呢喃,结果连唤了好几声,她反倒越跑越快,往长廊那头去了。
大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惆怅道:“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孩子们自行去解决吧。我年纪也大了,实在折腾不得那些,着实也不想管了。”
沈沉无可奈何,对插着袖子从园里退出来,反正已经进了城,便想回自己府里看一看。
正牵过马缰准备上马,回身见呢喃也跑出来,换了身衣裳,还擦上了一层脂粉,提着裙子唤阿舅,“您今日见过小冯翊王吗?他眼下人在哪里,您可知道?”
沈沉道:“
今日他要建官署,说不定又入宫了,你出去也未必见得到他,还是算了吧。”
可情窦初开的姑娘,哪里肯听劝,不去谈论感情,就算见上一面确定他好好的,也就够了。
后面马车来了,呢喃登上车辇道:“我去止车门上等他。”说着拍了拍车舆,催促赶车的快走。
东长干离显阳宫不远,可以先去宫门上问一问,一问之下果真说小冯翊王入禁内了。因为恐怕要久等,她半带遗憾,但转瞬又燃起了希望,反正在这里守株待兔总没有错,早晚能够见到他的。
只是天气渐渐热起来,坐在车舆内不透风,也有些难耐,便让车停在道旁,自己下了车,慢慢在树荫底下打转。
贴身的婢女抬起扇子给她扇风,絮叨着说:“过完端午,不多时就要立夏了,荔枝又快进京了吧?今年咱们拿糖渍起来,可以留到入冬的时候泡茶喝。还有,听殿下院里的和风说,荔枝壳与柏子混在一起,还能制香……”
呢喃的视线却被止车门上出现的身影吸引住了,仔细辨认,好像正是那位姓向的医女。
一瞬有点慌乱,心里急急地跳动,说不清楚是心虚还是紧张。一面想与她搭讪,一面又觉得局促,正犹豫不决时,见她朝自己望过来,那双盈盈秋水,忽然便让人内心平静了下来。
她真是位漂亮的娘子,不单是面庞的精致妩媚,更是身上那种清幽又独立的气质,恐怕全建康都找不到第二位了。她不落俗套,没有闺阁女郎的瞻前顾后,她行走在天地间俯仰无愧,若自己这样的算小女子,她便是十成十的“大女子”,从不躲闪,也从不彷徨。
有这么一瞬,她好像明白了小冯翊王为什么会喜欢她……应当是喜欢她的吧,反正人人都说她是他的外室,可能只差许婚,他们就能凑成一对了。呢喃先前一门心思想见小冯翊王,但先见了她,那份心气倏地泄了一半。女郎之间最忌比较,自惭形秽后,来宫门上等候,就有种自取其辱的感觉了。
好在她没有敌视她,不远也不近的站在那里,朝她微微笑了笑。也就是这一笑,让呢喃有了勇气接近她,举步过去唤了声“向娘子”,“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娘子了。”
南弦颔首,“我今日入宫应诊,忙到这时方出来。燕娘子在等人吗?”
呢喃点了点头,腼腆道:“我听说小冯翊王从航院放出来了,多时不见了,想看看他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