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到底是在练技巧，还是在练内力——内在的劲力，这一直都是王羲之思考的问题。
今天在写字时，无意间朝着狗熊的书案上瞟了瞟，他突然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狗熊的手指、手腕自然没有人灵活，可它运笔时却在轻巧之中有着一股力道。
当然，这也许是它天生的蛮力在起作用。
但是，从事后落在纸上那些刀削斧劈的字来看，力道之中自然蕴藏着美感。而且这种美感会让人联想到毛笔的“先祖”——斧、凿、树枝，或者别的什么硬物。王羲之长时间思考和探索过毛笔书法的起源，他发现比较接近真相的结论就是用硬物在泥地、岩壁、石头、骨骼、器物上刻凿。因此，他在潜意识里，其实也在追求着书写时，内在劲力的流淌。
另外，劲力又好比整幅书法作品的内在筋骨一样。劲力所到，筋骨立起，字看起来就精神得多了，也会让观赏之人精神为之振奋，获得更多的畅快感。不过，这劲力始终是由内而外，按照心境、意境，在字里行间缓缓绵绵流淌出来的。单凭一股蛮力，根本就写不好。
事实上，这里面蕴藏着一股收放自如的巧劲。
“如果它也像大白鹅一样，能说人话，该多好啊……”
王羲之望着狗熊，忽然间生出几分遗憾。
几乎出于本能，或者说惺惺相惜，他走到了狗熊跟前。
“熊兄，地上凉，不宜久坐。”站定身子后，王羲之望着狗熊笑了笑，没话找话地说。
“吼！”听到他的声音，狗熊呲牙咧嘴的，就是一声怒吼，似乎恨他恨到了极致。
“熊兄，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王羲之纳闷地问。
“吼！”狗熊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愤怒地瞪着王羲之，眼中好像要喷出火一样。
“王兄，别刺激它了，当心它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孙绰看在眼里，赶忙把王羲之拉到了一旁。
“喂，王述到底跟你说什么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家老王是好人，你上当了！”
大白鹅望着狗熊，远远地喊。
狗熊根本就不搭理它，重新坐回了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等着比试结果出来。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一根筋，根本就不听劝。”
大白鹅摇摇头，懒得搭理狗熊了，继续站在门边，朝着门外张望。
“谢兄，你说先有肉，还是先有骨？”
王羲之心事重重地走到了谢安跟前，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安看到他这副古怪的模样，本想问问他究竟在琢磨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便打消这个念头。“王羲之怕是受了狗熊的刺激，正在领悟书法之道呢，我如果揪着他问东问西，岂不是影响了他悟道？”谢安心中暗想，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自然是先有肉了。”
“那么，若是只有肉，人还算是人吗？”王羲之又问。
“这，这……”这个问题还真把谢安给难住了。
“盘古开天时，天地本为一体，清者上浮，浊者下沉，这才分出天地。”
孙绰看到谢安一脸为难，帮着解起了围：“正所谓天道即是人道，如果我们把气清者视为肉，把气浊者视为骨，那么，在天地之先，骨肉本就同生。”
“也就是说骨肉并无先后？”王羲之似有所悟，点点头问。
“正是，这是天道！”孙绰笑了笑。
“什么天道？照我看，肯定是先有骨头的！”大白鹅摇晃着身子，梗着脖子说：“骨头就像个架子，你连架子都没有，怎么往上面挂皮肉啊，心肝啊，魂魄啊什么的？”
“照你这么说，先有骨了？”王羲之盯着大白鹅，想要确认似的问。
“当当当！”
大白鹅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锣响，捧着两幅字和竹篓游街的人们终于回来了。听到锣响，王羲之好像突然被敲醒了一样，茅塞顿开，心中所想忽然有了答案。
“公子，公子，咱们输了，写‘熊罴’这幅赢了！”
王家仆人们还没进门就喊嚷了起来。由于两幅字都没有署名，王羲之两个写字时，又故意回避着他们，王家仆人们便只能从书写的内容推测字是谁写的。看到有一幅字里有“吉梦维何？维熊维罴”字样，他们就猜测这幅字一定是狗熊所写，自然认为是狗熊赢了。
“吼！”听到众人的喊嚷声，狗熊怒吼一声，站了起来。
众人看在眼里，还以为它高兴的，纷纷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当然，也有不少人眼中满是不甘心，他们实在不敢相信，书法技艺传遍江南的王羲之竟然会输给一头笨手笨脚的狗熊！
“先别管谁输谁赢了，先给大伙说说两个竹篓里究竟各有多少钱？”
大白鹅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噢，好，稍等！”王家仆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竹篓里的铜钱又数了一遍，这才指着一左一右两幅字说；“左边，写‘熊罴’这幅，四万九千九百六十六钱，右边，写‘子曰’这幅，一万五千三百二十一钱，结果一目了然，‘熊罴’胜出！公子输了！”
“公子输个屁，‘熊罴’那幅才是他写的！”大白鹅说。
“啊！”王家仆人连同围观的人们全傻眼了。
“熊兄，你输了，快走吧。”大白鹅翻了个白眼，望向了狗熊。
狗熊站起来后，一直仰望着苍穹和漫天的雪花，这时，它高高仰起的脑袋终于落了下来。
“吼！”又是一声怒吼，狗熊转头看了看王羲之，朝着王府门外，迈开了步子。
“噗通！”还没走出去多远，它就口吐鲜血，扑倒在了地上。
“熊兄，熊兄！”王羲之第一个飞跑了过去。
“呼，呼……”
狗熊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它看到王羲之跑了过来，眼中仍旧有无限恨意。片刻后，它艰难且笨拙地抬起右手，在自己吐出来的血水里蘸了蘸，在雪地上写起了字。
“谁说只有人能把字写好，我们狗熊也行……”
写完最后两行字，狗熊呼吸渐弱，很快便死在了雪地里。
“谁说，谁说的呢？”
大白鹅看着雪地上兀自冒着热气的血字，心情复杂地在原地踱起了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