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扯了扯蓝芩悦的衣袖,压低声音道:“小姐,一路上我仔细地观察过,露宿街头、横尸遍野的人,确实没有一位是老人,再者白太医日日与患者接触也并未染上疫病,小姐且听白太医把话说完。”
蓝芩悦也意识到了什么,她微微欠身:“在下失礼了,白太医请继续。”
白太医脾气好,被打断也不恼,他长叹一口气,愁眉苦脸地开口:“患者多数出现呼吸困难,上吐下泻,血肉溃烂的症状,目前并未发现有高热的情况。我才疏学浅,两位姑娘若想了解更多情况,亲自为病人把脉,定能一探究竟。”
“有劳白太医了。”蓝芩悦得不到更多信息也不勉强,她径自走出大院看了一圈,把目光锁定在一个少年的身上。
对方差不多跟安娜一样的年纪,疫病不会传染幼童,青少年却未必。
“醒醒。”
少年闻言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入目是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女子,他神色恍惚,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还没死。”蓝芩悦仔细地端详着少年的面色,若有所思。
他像行将就木的老人,脸色青白,唇瓣龟裂,毫无血色,身体水分流失而且能看出严重的贫血症状,皮肤多处溃烂。从表面上看,很像常见的疫病,但又不是疫病。
“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少年失神地喃喃道。
“算是吧,受人之托。”蓝芩悦用手背覆上少年的额间,一片冰凉,她下意识地蹙眉,“患上疫病以后,可有发热?”
“未曾。”少年老实回答。
不应该啊。蓝芩悦对身后的安娜开口:“安娜,懂医术吗?”
她好像丝毫没有觉得问一个从梧桐楼带回的女子会不会医术有什么不妥。
安娜一怔,她垂下眼帘,眸子黯淡下去:“以前经常生病,故而略懂一些。”
蓝芩悦从拿出一条新的面纱替安娜戴上,她叮嘱道:“照看好他,我去了解其他病人的情况。”
“是。”安娜应下,她两根手指搭上少年的手腕,仔细分辨着脉象。
“我还有救吗?”少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你还想被治好吗?”安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少年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撇过脸,眼神空洞,绝望哀伤一点点从青灰破败的脸上蔓延开来,他说:“我不知道。”
他的父亲因为染上疫病死亡,家中的耕地荒废,母亲一去不回,家里的老人饿死,唯独留下了他一个人,太守在开仓放粮的时候,见他可怜,便将他带回太守府救治。所有人都觉得他幸运。
可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活下来了。
少年思至此,突然起身,一阵剧烈的咳嗽,完全无法控制,嘴角便溢出了黑色的血块。
内脏已经开始融化了,离死不远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好,安娜由衷地希望他能解脱。
“睡吧。”安娜神色柔和,她轻轻摸了摸少年的头。
虽说生死无常,命运在天。但安娜可以让少年不受病痛的折磨。
安娜的声音低沉沙哑,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少年身体上的疼痛都抹去了,他难得没有病痛伴随着入梦。
不久之后,蓝芩悦便回来了,脸色不太好,表情凝重。
“如何?”蓝芩悦道。
“脏器衰竭,甚至已经开始融化了,咳了不少血出来。”安娜神色平静地回答。
她果然是异世者。蓝芩悦并没有太意外,她从善如流地问下去:“依你所见?”
“很奇怪。”安娜的眸中浮现一丝疑惑之色,“按照常理,未知病毒入侵人体,若免疫系统无法识别和抗衡该病毒,会强制打开免疫因子风暴,身体会伴随炎症、高热,同时人体会受到极大侵害,但他的身体衰竭却并非如此。”
“很巧,我接触的患者没有一个是在患上疫病以后有高热的。”蓝芩悦有点头痛,她觉得这趟江南之行带安娜是正确的,至少她的知识储备充足,不用自己操心。
她眼神示意,安娜小碎步地跟上蓝芩悦,两人并肩而行。
“我能想到的药方已经交给白太医了。辅助针灸治疗,也只能尽量减少患者的病痛,减少死亡率,根治不了疫病。”蓝芩悦略带遗憾地道。她要是解决不了疫病,到手的一万斤盐就飞了,她好不容易谈妥的。
安娜思考片刻后开口:“小姐,不如加快疫病的传播速度和范围,形成群体免疫,死的人够多了,病例就不会再增加。或者直接把得了疫病的人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蓝芩悦身为医者居然真的无耻地心动了一瞬,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压了下去:“救死扶伤是医者的本职,若是为了阻断疫病传播将平民百姓的生命视如草芥,岂不是本末倒置。”
“小姐。”安娜答非所问,她抬起手,指了指空旷的街道,“江南曾经是什么样的?”
蓝芩悦不答,安娜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数百万人口的都市,昼夜灯火通明,街道摩肩接踵,南齐十三都除去皇城临都,当排第二,如今呢?”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安娜平静地叙述了江南的现实。
生者寥寥无几,尸横遍野,没有一点生机,昔日的第二繁华都市,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
“放弃剩下的人,官府未必愿意。”蓝芩悦淡淡地道。
“若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放弃呢,病人连选择生死的权力都没有吗?”安娜仰起脸,一双红色的眸子澄澈而纯粹,她像是被玻璃罩里精心呵护的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玻璃罩突然被揭开,她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目睹了残忍的现实天真的脸庞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忧郁。
“很遗憾,不能。”蓝芩悦耐着性子回答,她的思绪飘远,“没钱没权的平民,一家老小,被病痛折磨放弃生命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也不会有人谴责。但重病之人选择放弃生命,无疑会让生者遭受更多的磨难。而生者被死者寄托希望,他们若是选择了死亡,死去的人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安娜低下头,抿着唇久久不说话。
“安娜,现在有数以万计的人被疫病折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要浪费时间,疫病严重的情况超乎我的想象,再多犹豫一刻钟不知会死人多少人,我们也很大可能也会被传染。”
“安。不要埋没你的价值,我需要你。”蓝芩悦单手捏住安娜的下巴,强迫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她循循善诱,声音中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你能救很多的人,你清楚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她突然逼近自己,淡淡的药草味扑面而来,不似花香一样甜腻,清新中带着一丝苦涩,让安娜一下子失神,慌张地低下头。
“我、我知道了。”安娜咬着唇,支支吾吾地道,“小姐,是我错了,抱歉。”
蓝芩悦松开手,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松开手起身。
安娜不可觉察地松了一口气,她小声地道:“刚刚我从患者口中得知了疫病的发源地。”
“说。”蓝芩悦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