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凄凄,枯木婆娑。
柳莺莺游荡在树下,慢慢飘远,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眼里兀然落下一滴泪水。
她喉咙哽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缓缓说道:“也许这就是报应吧……我恐怕到不了奈何桥,一过黄泉路,就会被黑白无常压去恶狗岭,遭受恶狗啃噬之痛。”
鹿苓闻言端量着柳莺莺的魂魄,问道:“你做了恶事?”
柳莺莺似是陷入了回忆的沼泽,眼底一片漆黑,嘴角却勾起了一道惨烈而悲哀的弧度,她嘲笑自己道:“早年前……我将自己的养母推进了湖里,眼睁睁地看着不会水的她在我面前淹死了……可是她的尸体被打捞起来的那一瞬间,我却史无前例得感到痛快……”
“因为她将你卖入青楼……你为了报复她,所以将她推入了湖里?”
柳莺莺幽幽地转了一个身,说道:“不光如此,她还要我去讨好汪县令、讨好富商,让我做他们的禁脔!她将我当做商品卖给青楼之后,还一直用“母亲”的名义禁锢着我,问我索要钱财……我若是不给,她便到处指责我不孝……我真的受够了……真的受够了这人世……”
鹿苓回想起了那日芳铃儿谈到柳莺莺的养母柳氏时的怪异表情,方才想到:“你杀了柳氏这件事,芳铃儿也知道吗?”
“她知道的……”柳莺莺谈到芳铃儿的时候,神情稍稍缓和说道:“芳铃儿……是我在这人世间唯一可留念之人……我走了之后,她怕是无人可依靠了!”
说到这里,柳莺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朝着鹿苓恳求道:“姑娘!我求你一件事!我在城南开了一间万季花铺,你可否去一趟花铺找掌柜,替我传达一份遗言,就说我愿将万季花铺赠予芳铃儿,将多年所赚之金银为她赎身,愿她脱离苦海……愿她此生平安幸福,莫要走上像我一样的路途……”
“好,我答应你……”
暗沉的天空,倾吐着悲哀的气息,整个山间里流淌着潮湿的压抑,柳莺莺的魂魄如青烟一般悬浮在半空里。
鹿苓的耳边萦绕着那句不冷不热的承诺。
只恒文和小步子虽然看不见柳莺莺的冤魂,却能看见鹿苓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他们二人通过鹿苓的话,也听出了几分事情的原委,不由得为柳莺莺的身世产生了惋惜之情。
鹿苓封上了天眼,赶到宵禁之前与只恒文、小步子回了城中。
回去的路上,鹿苓梳理着如今得到的线索。
十八年前,柳莺莺被丢弃在花神庙的山脚下,襁褓之中的她被柳家村的柳氏捡了回去收作养女,而贪财的柳氏见柳莺莺长得越发出挑,便心生歹念将其卖入青楼。
多年后,柳莺莺在自己小时候的绣褓中发现了蓝鸢尾花的种子,便觉得这是自己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东西。
因此,她在今年花神节的插花比赛中当众展示了自己培育出来的蓝鸢尾花。她抱着一丝希望,以为自己的亲生父母看到这代表着她身世的花卉,就会来与她相认。
可惜她还没能等来自己的亲生父母,当天晚上就被韩氏用一封信件,约到了花神庙后山,趁其不备将其杀害,如今尸体也不知所踪……
鹿苓分析到这里,心里油然升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韩氏的名字出现在万季花铺的账簿上绝非偶然,她必然是知道蓝鸢尾花有毒性的。那么她杀害柳莺莺的原因或许就和这蓝鸢尾花有关……
杀人的原因无非有两种:深仇大恨或杀人灭口。
柳莺莺曾说根本不认识韩氏,那么第一种可能性已经排除,就只剩下——杀人灭口了!
韩氏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要将柳莺莺残忍杀害?
是夜。
鹿苓照常不走正门,从狗洞里回了住处。
此时的沈修之穿着一件月白色绣雅竹花纹长衫,长发如墨,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冠交相辉映。
他跪在院中的空地上,面前的地面上放着一个铜盆,铜盆里燃烧着一些纸钱。
火光映照在他冰冷的面庞上,沉淀着掩不去的阴沉气息。
只恒文见鹿苓站在沈修之百步之外观望不前,便顺势用灵力传音道:“今日是十五月圆之日,估摸着沈修之是在给死去的母亲烧纸钱,此刻正好乘虚而入,你快去安慰他几句,说不定他一感动就对你心动了!”
还没等鹿苓接收到只恒文的指点,她就被只恒文推了一把,朝着沈修之的方向踉跄着走了两步。
沈修之注意到鹿苓的动静,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与她侧目而视。
“你回来了?”
“唔……”鹿苓小心翼翼地回应道。
不过,沈修之也并未询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府。
鹿苓便放心地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我听人说,每月十五月圆之夜,阴门大开,这时候活着的人可以给死去的人烧去纸钱,就能让死去的亲人在另外一个世界活得阔绰一点。”沈修之平静地盯着手中燃烧着的纸钱,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说道:“我虽不知这样的做法是否真的有用,却连续十年在每月十五这天给母亲烧一夜的纸钱。上次你说人死了便会投胎转世,想来我这么多年烧的纸钱,也仅仅是给自己的一点心理安慰罢了……”
“如若你的母亲知道你如此惦念她,她定然会很开心的。”鹿苓劝慰道。
“可惜我一出生,她就没了。”沈修之漆黑的瞳孔里映照着闪烁的火光,“我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没有听过她的声音,未曾触碰过她的手掌……换而言之,她一定也十分怨恨我吧?若是她未曾怀上我,也不会在生我的时候难产失血而亡……”
万丈苍穹之上,星光暗淡无光,黑沉沉的夜笼罩着苍茫大地。
听着沈修之的心里话,鹿苓不由得自我代入。
她亦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出生那年正值妖王霍乱三界,玄龟一族誓死捍卫古中皇山,她的父母也在那一战中陨落,连一点元神都没能留下。
那时她刚刚破壳,灵识初开,只记得父母留下了一句遗言:世世代代守护古中皇山,至死不休,愿子传承……
闭眼是往昔,万年又万年。
她在山上守了三万年,未见众生、未染红尘,她也只是偶尔从人间的话本子里窥探芸芸众生,没人明白她的孤独。
“沈修之,我能与你感同身受……”鹿苓自说自话道。
铜盆里燃烧的烟灰熏疼了鹿苓的双眼,她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却不想黄豆大小的泪珠从她指尖滑落而下,准确无误地滴落在沈修之的手背上。
沈修之扫过那抹泪痕,身子不由得僵直了。
他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只见手背上的泪痕很快就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