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韩易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不那么激烈的措辞。
“可是,想想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吧,它最真实的创作背景是什么样的?毕加索是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遇见了她,窥见了她的肉体,从而迸发出绘画灵感的?”
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二十四岁的毕加索双手揣在兜里,拢紧大衣,在皮加勒红灯区的璀璨霓虹间漫无目的地穿行着。
新作没有头绪,房租下周要交,该死的费尔南德-奥利维尔今天又跟楼下面包店的那个小瘦子眉来眼去,一气之下,毕加索将他的波西米亚女友锁在公寓里,自己扬长而去。
总得做点什么来报复她。
毕加索心想。
先生,要买花吗?
一道清脆稚嫩,几乎细不可闻的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毕加索定睛一看,是一位衣着单薄的小姑娘,在寒风中捧着一提花篮,瑟瑟发抖。
报复来了。
这是他目前负担得起的,最好的报复。
花怎么卖?他停下脚步,问道。
三朵玫瑰,可以……让花在那个墙角盛开。
小女孩指着红磨坊旁的昏暗小巷。
十朵玫瑰……可以让花在您公寓里开一晚上。
先买三朵吧。毕加索想了想,回应道,毕竟费尔南德还被自己锁在家里。
好的,先生,您的花。
接过一枚印着高卢雄鸡的黄铜硬币,小姑娘认认真真地从花篮里数了三朵,递给毕加索,仿佛她真的在做兜售鲜花的生意。
请随我来。
女孩重新将花篮抱在胸前,为了御寒,也为了避免偷窃,她呵出一口缺乏热力与生机的白气,引领着毕加索,渐渐没入黑暗。
二人的身后,是躺在泥淖里,已经被来往行人踩得支离破碎的玫瑰。
“他看见了琳达的身体,突然来了灵感,也许是出于欲望,也许是出于怜悯,没人知道,但他就是有了创作的灵感。于是,他请求琳达做他的模特,让他记录下她的青春。”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想恶意揣测。我愿意相信,毕加索画下琳达,是为了揭露一些丑恶的,血淋淋的现实。不过,有一些事实也是没办法忽略的——你知道吗,小如,在介绍的时候,约书亚告诉我,油画里的这个姑娘,花女琳达,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也画过。”
“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徐忆如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都跟毕加索认识。范东根是毕加索在洗濯船的同事,莫迪利亚尼则是1906年搬到巴黎之后,跟毕加索认识的。”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琳达?蒙马特那么大,不可能是偶遇吧?”
“你能想象毕加索当时,是怎么把琳达介绍给他的两位艺术家朋友的吗?”
“she’sagoodmodel,andagoodfuck,youshouldtryhertoo。”
韩易粗俗的模仿,让徐忆如陷入了沉默。她想要出声反驳,却悲哀地意识到,也许韩易所说的,就是现实。
“约书亚跟我提到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的时候,我跟你的反应差不多,小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欣赏这幅画。”
“现在看到这幅画,我就会想到好莱坞的大制片厂时代,想到路易斯-梅耶和朱迪-加兰。”
“毕加索和琳达做的事情,跟路易斯和朱迪有什么分别?一个画了《手捧花篮的小女孩》,一个拍了《绿野仙踪》,都是各自艺术领域的瑰宝,只不过毕加索跟琳达之间的交易更露骨、更直接而已。”
“我觉得,任何一个对创作背景稍有了解的人……应该都不会想要花15亿美元收藏它,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对,我也不是唯一讨厌它的那个人。这幅画一直挂在大卫-洛克菲勒的办公室里,背对大门,面对办公桌,因为佩吉-洛克菲勒很不喜欢这幅画,根本就不想看它一眼。”
“我很赞同佩吉的态度,也许它在艺术上有独特之处,但收藏家不应该鼓励这种对女性,和性暴力的过度描绘与剥削。”徐忆如在电脑上一目十行地阅读着名利场对1996年去世的佩吉-洛克菲勒的生平解析,“哪怕创作者是毕加索。”
“是的。”韩易点点头,“我……不介意收藏女性肖像,也不介意收藏人体艺术,但不是这种扭曲黑暗的东西。即便买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平时肯定也不想看到它,多看两眼,想起琳达的故事,可能一天的好心情都会被毁掉。”
“那你觉得哪种女性肖像是值得收藏的呢?”徐忆如双手托住下巴,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哪种女性肖像……是会让你心情变好的,想要每天都看到的呢?”
“让女性优雅又自信地闪耀起来的那种……带着毫无保留的爱、承诺与专注的那种。”
韩易的回答不带一丝犹疑。
“我最后选定的那一幅,就是这种女性肖像画。”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那幅。”
“阿黛尔·布洛赫-鲍尔肖像……”
“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