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的爸爸有先天性心脏病,依依八岁那年,就参加了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葬礼。
送葬的队伍在农村的林间小道上慢慢前进,依依和他的弟弟走在最前面,漆黑的棺椁好像随时都能把这两个较小的身躯压断。依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地拉着他的弟弟,慢慢走过麦田与荆棘丛。她甚至都没有哭,但是回来的时候手指甲上嵌满了地上的黑泥。
自那天之后,依依就成了一个单亲家庭,家里的亲人只有他的妈妈,和那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何依人。
依依的妈妈并没有选择改嫁,而是独自抚养这一双儿女,生活奔波之下也疏忽了对他们的照顾。
我妈妈何依依的妈妈关系是很好的,所以经常会拉着依依来家里吃饭,尽量在我家里多呆一会儿,小依人也是。我爸爸是个木匠,小依人经常会跟着我爸爸在家里刨木头,爸爸也会经常给他做一些小玩具。有一天爸爸问他为什么对木工这么感兴趣?依人说他要给妈妈和姐姐造一个新家。
依依的妈妈工作很忙,放了学我和依依护送他回家,可能是因为和我们两个待的时间太长了,依人从小就没有朋友。依依有我,我有依依,可是依人谁也没有,他不亲依依,和我也亲不起来,总喜欢一个人发呆,在我们两个商量着要带他出去玩的时候躲起来。爸爸说依人可能只是不喜欢和女孩子玩在一起吧,和他做木工的时候话就很多。
小学毕业以后,我和依依考入了市里的重点中学,过了一年依人也考了进来,皆大欢喜。
进入中学以后,依人的性格变得冷漠,也有些偏执,曾有一个同学对他说你姐姐长得真不错,拿来玩玩肯定很有感觉。依人把那个人按在墙上,把整个文具盒送进了他的嘴里。这件事情被老师知道以后,当天晚上就叫了家长。
可是依依的妈妈过不来,是我妈妈来的。
我妈一直在鞠躬道歉,用哭腔求着老师不要把依人开除,走的时候摸着依人的头说没关系。
从那以后依人就没打过架了,因为他渐渐地成了被打的那一方。
一天晚饭过后我和依依一起回教室上晚自习,在路上看到了一群人哄笑着把依人抬进了垃圾桶里,依依焦急地想要过去看看,我却把她拉住,我说男孩子开这种玩笑虽然少见但也不算太过分吧,说不定这是让依人交到朋友的契机呢。依依看到依人从垃圾桶里出来的时候在笑,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大声,于是也就没去管。
后来我才知道,依人是因为看到了我们两个才笑的,笑声越大,眼泪出来的也就越自然,现在想想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一次放假回家的机会,我和依依把依人堵在了屋里,强行脱掉了他的上衣,虽然不是全身伤痕,但也足够触目惊心。
老师不管吗?
老师不知道。
老师如果处理的话是要叫家长的,依人的家长永远到不了,家长会都是我爸爸去给他开。
我当然想说一句“和施暴者抗争到底,如果叫家长的话就让我爸妈去”,可是我没说,因为我感觉那样依依和依人会一起拒绝我,姐弟两个的眼神同样平静如水又深邃如谷,在这一刻我才是个外人,或许一直都是。
初中的时候还没能理解鲁迅先生的文章,现在想想先生说的是真的对,国人的狼性和羊性简直就是刻在了骨子里,似乎每个人都认为欺软怕硬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同样的事情面对不同的的人就会有不同的答案,心中的嚣张气焰会随着对方的实力此消彼长。
欺负依人的人是有“背景”的,那个“背景”就是和我同级的人,名字叫赵辉。
太多的事情,不想回忆,回忆起来脑子就会疼,久而久之也就忘了。
但是依依忘不了,依人和依依一样敏感,我总算知道依人为什么会喜欢发呆了。
那并不是发呆,而是在回忆中挣扎,他会时不时地想起曾经的经历,幻想着如果自己的做法不同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他也很想摆脱这种状态,但是他无能为力,一旦想起来便会深陷进去无法自拔。
欺负人的方式有很多种,冷暴力,言语暴力,关系锁链……依人百口莫辩,依人欲言又止。更可悲的是,依人的班主任是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年轻人,偏心着施暴者。
人总是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长大的,小时候觉得很多事情都没办法解释,随着经历的不断增加看到了不公平,于是有了委屈的感觉,甚至是整个世界处处都在针对着自己,可是再长大一点,就会觉得原来的想法竟然是自己自命清高无病呻吟,怨恨自己过去太弱小,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最后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否定中学会了照顾自己,于是和解。其实并不算是什么和解,只是因为自己长大了一点,原来的经历在生命中所占的比例小了一些。
很多东西都会遗忘的,遗忘可以让感情变淡,但是如果这就算和解的话,当时打回去那一巴掌现在也能忘掉,还会少受很多回忆时的痛苦。
我并不知道依人经历了什么样的成长过程,但是现在的依人已经是独当一面的英雄了。
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问心无愧地对曾经独自哭泣的小孩说一句:“不用哭了,我已经替你打回去了。”我肯定要帮依人抓住这个机会。
颜泽曾经和我分享过他的经历,他高中的时候会时不时地厌学,甚至到了高三的下学期还因此逃课出去玩,班主任和班里的一多半学生找了他半天都没找到,最后还是他玩累了自己回来的。在他爸妈和班主任的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没有被学校开除,可最后年级主任训完话让他回教室上课的时候他却拿出了假条说主任我请几天假出去好好玩玩,现在签了吧省得我再来找你。当天晚上颜泽就躺在了他住在城里的大爷家里,游泳钓鱼踢球下馆子,度了五天的假。
我一边听一边哈哈哈,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可心里却有点酸。
为什么少爷这种不务正业的人却可以这么幸福,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想撒娇就撒娇,父母亲人会容忍你所有的任性,承担你犯错的后果。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围着他转一样,班主任都会给他求情,不想回家可以去大爷的家里。希望你越来越好的同时对你好,从来不在乎你长大了之后能回报多少,这种感情现在在亲人之间都很少见了,但是少爷他从来不缺。
有些错误可以被原谅,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试错的资本。
就像我的依依,我的依人。依人好可怜,尤其是他哭起来的时候,依人上一次抱头痛哭的样子被我刻在了心里,这是依人自小到大哭得最惨烈的一次,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记不太清了,但是能让已经上高三的依人哭成这样,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想回忆。
天很黑,长夜如歌。看不到星辰,仿佛从未有过一样。
“公子,在学将棋了吗?”我给颜泽发消息。
“在学了在学了。”他回答说,随即发过来一张截图,可截图却是一部动漫。
“你什么意思?”
“将棋在咱们这里实在太冷门了,我翻了半天根本找不到教学视频,只能看动漫来学习了。”
“这能学到什么东西啊,你给我正儿八经地学啊,比赛的时候我必须看到你赢。”
“这事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时间不早了,赶紧睡觉吧。”
“不要不要,依依还没吃糖炒栗子,我要赶紧把她叫醒。”
“依依今天不舒服啊,你就别叫他了呗。”
“吃东西更有利于她恢复,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
“行吧,那你睡觉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我拿着买来的栗子爬上了依依的床,宿舍里静悄悄地,其他人全都睡着了。
“依依——,依依——,我小声地叫着她。”等她醒了之后把一整个袋子都塞到了她怀里,笑得别提有多灿烂。
依依默默地给我点了个赞,拆开袋子吃了起来。
依依的平安扣在夜里闪着光。
依依没多久就又睡着了,但是我却困意全无,无聊之下,在手机上百度起了将棋。
角行,飞车,桂马,棋盘上的棋子在我眼里慢慢模糊,在脑海深处仿佛变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每个人都是披袍带甲,拿着锋利的刀剑,肩扛肃杀的铜戈,为首的王将胸有成竹,此刻正在安然地等待东风唱破!
我瞬间惊醒。
我梦中的那支军队……颜泽大将军带军远征,要过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