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吕海燕送给王长河的那双黄皮鞋第二天穿在了王鹏程的脚上，王长河看见父亲穿着那双皮鞋在地上走动的时候，他感觉父亲踩在脚下的不是皮鞋而是吕海燕，他仿佛看见吕海燕在被王鹏程无情的蹂躏着，但是王长河只能在心里偷偷的难过，王长河不敢对父亲说什么，连一个愤怒的眼神都不敢瞟向父亲。多年以后，王长河想起当年父亲穿着吕海燕送给他的那双黄皮鞋的情景，他就会想起“扒灰”这个词来，“扒灰”这个词是王长河后来在《红楼梦》里第一次看到，当王长河第一次看到“扒灰”这个词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父亲当年穿着吕海燕送给他的那双黄皮鞋的情景；想起了他们村里面的武大麻子和儿媳妇偷情的恶心勾当。王长河在吕海燕送给他黄皮鞋的第二天，他的母亲马宝云总算将属于他的一双布鞋扎出来了。马宝云的针线活做得很粗糙，因为王长河的外祖母死得早，在针线活方面马宝云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训练。马宝云也不怎么聪明，能勉强做成鞋的样子已经很不错了。王长河弄不懂也想不通，为什么母亲每年做布鞋总是他最后一个穿在脚上。他的弟弟和哥哥都早已经穿上了。王长河很倒霉，第一天穿上布鞋天上就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王长河迈出家门不久就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王长河的布鞋开始还踩在坚硬的地面上，慢慢的脚下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以后每一脚踩下去他的鞋面就被积雪淹没了。泡雪接触到脚上的温度就化成了刺骨冰冷的水，王长河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学校的时候，他的布鞋已经完全被雪水湿透，他的脚已经被冻得麻木，当他坐到教室里的位置上的时候，旁边吕海燕的座位上一阵热烘烘的感觉传过来。吕海燕低头看看他的脚，将自己脚下炭火正旺的烘笼轻轻的踢了过来。吕海燕又指了指王长河的布鞋，王长河明白吕海燕的意思，王长河耳语般的轻轻说：“太大了，不合脚。”吕海燕轻轻的点了点头，又用脚尖轻轻的将烘笼往王长河的脚边推了推，王长河将布鞋脱下来，把自己的光脚板放在了烘笼上面，脚底的温暖和心里的温暖同时传遍了他的全身。
王长河冻僵的脚在烘笼上面很快苏醒过来，刚刚苏醒过来的脚骨头有一种古怪的疼，肌肉和皮肤却有一种古怪的痒，王长河的脚缓过劲来了，又将布鞋翻过来鞋面向下放在了烘笼上，很快就冒出了腾腾热气。王长河弯腰低头的时候就觉得喉咙发痒，然后就剧烈的咳嗽起来，王长河咳嗽着直起腰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吕海燕关切的眼神，那眼神让他的咳嗽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放学的时候，王长河的布鞋让吕海燕的烘笼给烘干了，王长河穿在脚上感到一种充满了柔情的暖和。教室外面，冬日的阳光像慈祥老人的笑脸，大地上的雪开始融化了，山上还一片银装素裹，但是道路已经很泥泞，稀泥浆和泡雪在人们一双双脚的搅拌下像过滤过的红薯粉的残渣，变得比纯粹的稀泥更加柔软。王长河舒舒服服的穿着烘干的布鞋踏出教室不到三分钟的时间，稀泥浆就不可避免的灌进了他的鞋面。冬日的阳光虽然明媚，但却没有多少暖意，寒风刮着王长河的头发和脸庞，冻得王长河上下牙直打颤。王长河到家的时候，嘴唇冻得发紫，他不得不将裹满稀泥的湿透的布鞋脱下来放在灶孔里烘，将冻红的光脚板放在柴火的火苗上烤。坐在灶门前暖过劲来的王长河吃了母亲马宝云烧的糯米饭才感到不再那么寒冷，吃糯米饭对王长河一家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这几乎算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只有王长河的父亲王鹏程不太高兴，王鹏程希望将仅有的几斤糯米留到最重要的时刻，比如家里来了难得来一次的最亲的亲戚；比如像过年和过端阳这样隆重的节日。可是马宝云没有那个等待的耐心，糯米这么美好的东西放在家里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马宝云的肠胃。在庄稼收完以后，马宝云总是想方设法说服王鹏程将家里一切可口的食物一一消灭干净。尽管王鹏程在他的姐夫陈华被枪毙的那天就认定了金钱和财富的邪恶，但是王鹏程并不想吃了上顿没下顿。王鹏程害怕金钱和财富给自己带来灾难，但是王鹏程也不想受到饥饿的煎熬。然而那些美好的食物对于王鹏程同样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在马宝云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思想的影响下，王鹏程也只好随波逐流，火烧眉毛只顾眼前了。在一家人心满意足的饱饱的吃了一顿糯米饭以后，王长河坐在灶门前感到了背上奇痒难耐，接着只要是衣服包裹着的身体部分都痒起来，王长河完全没有一个中学生的斯文，伸手在身上到处抓挠，然后又让哥哥王长波替自己抠背，情绪难得高涨的王鹏程说：“衣服该脱下来蒸一蒸了，今天晚上把那些狗日的虱子都蒸死了它们。”于是王长河和他的哥哥王长波，弟弟王长水就依次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王鹏程这天特别开恩，要先蒸王长河的衣服，王长河就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第一件是大姐王长霞送给他的那件淡蓝色的单衣，已经有几个补丁了，第二件是棉袄，那是王长河五岁的时候二表嫂帮忙给翻的。当时王鹏程和马宝云夫妇就有远见，知道做一件棉袄不容易，就特地让王长河的二表嫂做长了很多，但是如今穿在王长河身上已经很短很短了，他贴身只有一件红色的背心，那是夏天穿的，为了那件心爱的背心，王长河卖了几背篼猪草又卖了几背篼干杉叶刺，还被王鹏程骂了有整整一个时辰，王鹏程说你狗日的王长河自己卖的钱就自己用啊？一点都不知道孝敬父母，老子养你这么大你就一点都不知道孝敬？王鹏程骂王长河总是围绕“孝道”这个主题思想，王鹏程接着就给王长河讲古人是如何孝敬父母的，说某某古人为了父母“梦中哭出冬生笋”，又说某某古人为了父母“卧冰取鱼”，又说“君叫臣死、臣不能不死，父叫子亡、子不能不亡。”王鹏程没有读过书，只在家里让王长河的爷爷教过一段时间，但王长河的爷爷王祥英学识渊博，王祥英读过诸子百家的书，读过《水浒》和《三国演义》。王鹏程小时侯也深得王祥英的疼爱，王鹏程从小耳濡目染也算是生在“书香门第”之家，尽管王长河看过父亲记工天的本子，那本子上将歪歪扭扭的“初一初二”写成了“刀一刀二”。但王鹏程说话却常常能引经据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长河甚至认为父亲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
王长河的裤子只有一条单裤，那条单裤是生产队一个大爷死了留下的遗物，那家人没人穿，扔了又可惜就送给了王长河，那裤子虽然已经很旧了，裤管很细，膝盖那里总是僵硬地弯曲着，仿佛那不是一条用柔软的布料做的裤子，而是用硬纸壳折出来的。但是这条裤子却只有一个补丁，王长河穿着这条裤子感到很光鲜，母亲马宝云感激涕零，瞒着王鹏程偷偷送了那个死人的遗孀两大撮箕包谷子。马宝云一字不识，却暗合了“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的中国优良传统文化。王长河没有裤衩，王长河的哥哥王长波没有，弟弟王长水也没有。
脱得赤条条的王长河一个人首先钻进了被窝，他的衣服被王鹏程和马宝云放进了那口大铁锅里面蒸了起来，当锅上面的矛盖顶冒出腾腾热气的时候，王鹏程和马宝云都兴奋起来，他们想明天早晨，孩子们穿的衣服就不再有虱子了。
王长河那一夜睡得并不香甜，因为被子盖了很多年，又薄又硬，半夜时候他就被冻醒了。他还不知道，门外的地上又结了冰。
六
漫长的冬季终于结束了，水嫩水嫩的草芽儿率先迫不及待地从泥土里冒出来感受春天阳光的温暖，草芽儿冒出来以后就开始疯长，在不知不觉间就给大地铺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在王长河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石缝中长出许多别的地方没有的花儿来；比如说牛奶花，牛奶花是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在肥沃的土地里她反而不能生存，牛奶花的茎叶都是淡绿色，看起来像翡翠那样晶莹剔透。尤其是那牛奶花的茎，用手摸上去有一种比玉还要温润的质感。牛奶花的花每一朵都像一个牛角形的袋子，花的颜色白中带着淡淡的紫色，那颜色十分让人迷醉！那每一朵袋子一样的花儿中都储存了蜜一样甜的花汁。用嘴轻轻咬破花袋子的角尖，轻轻一吸，那蜜一样的花汁就到了舌尖上。王长河在割猪草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伸手去摘那些牛奶花来允吸。当他手里握着牛奶花的茎叶的时候，那种温润的感觉使他莫名其妙的想起吕海燕的手指，当他允吸牛奶花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和吕海燕接吻的幻觉。
王长河家的那口水井边还生长两种异常美丽的花朵，一种叫扁竹根花，那种花从土里冒出来就没有茎，只有叶，那叶子十分的翠绿，叶片又长又宽，而且肥厚，叶片是双层的，就像一张长方形的硬纸片被人折叠过来了一样，一面有缝一面相连，中间掐一段下来，对着缝用嘴含住了吹，可以吹出歌曲来。
那扁竹根的花朵儿是雪白的，但是花瓣上和花芯上都有一些很规则的紫色的纹路，那花芯可以拔出来，然后再将整朵的花瓣倒过来，将花芯的那根细嫩的茎插在花朵上刚刚拔出茎的那个小孔里，在水井边放一盆水，然后将这样组合的花儿一朵一朵的放在水上漂着，看起来就像一群雪白中带点儿彩的鸭子在游泳，王长河小时候喜欢玩这个游戏。现在读初二了，但是王长河有时候还是喜欢偷偷的玩一回，王长河一个人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起吕海燕的脸，那花儿上紫色的花纹，多么像吕海燕脸上的那些毛细血管啊。
水井边还有一种花很奇特，那花是直接从地下冒出一根绿色的杆来，那杆一冒出来就在顶端带了一个花蕾，那根杆很像蒜苔，但长得笔直，没有一点弯曲，等那根杆长到三四十厘米高的时候，顶端的花蕾开始徐徐展开，那花盛开以后是火红火红的颜色，有无数纤细又曲曲折折的花瓣，那曲折纤细的花瓣让王长河忍不住去想吕海燕眯着眼娇媚的笑容。
当大部分的花儿都盛开的时候，王长河家的锅儿开始生锈了。过年的时候。父亲王鹏程想尽了苦方才买回来一半边四斤重的猪老壳。猪老壳不下油，母亲马宝云将猪老壳和一大锅萝卜炖了。那萝卜和猪老壳一起炖出来的汤就很香，猪头肉大年三十猛吃一顿。到了初一天就只有一锅萝卜汤了。王鹏程怕有人来拜年，就在碗架里偷偷藏了一块猪头肉。到了初三还没来拜年客，马宝云忍不住嘴馋，就拿出来炒了吃了。剩下抹锅的就只有三斤菜油了，那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寡淡。王长河上早课没有早餐吃，回家吃中午饭的时候，常常觉得肚皮饿得像猫抠一样的难受。那天是星期天，王长河早上起来就出去放牛，头天晚上吃的是苗饭青菜汤，王长河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庄稼收完的时候，王鹏程和马宝云将生产队分来的粮食晒干，交完了公粮余粮，将剩下来的谷子背到碾房去碾成大米，王鹏程就背着大米往高山上别人的家里送。高山上没有水田，没有水田就没有大米，但是高山上的包谷多的是，多到吃不完的地步。而每年春天，王鹏程家里就断顿了，断了顿王鹏程就背着一个唢呐形的背篼到高山上去借包谷子。借的时候王鹏程就许诺说借一斤包谷子还一斤大米。王鹏程很重视自己的承诺，从来没有失信过。还的时候王鹏程也是按时送上门去，没有一次让债主找上门来。王长河看电影《白毛女》，觉得杨白劳死不要脸，不如父亲王鹏程。
王鹏程这样年复一年的恶性循环，日子就越过越差，属于自己吃的大米就越来越少了，就是这样，王鹏程能借到的包谷也十分有限，快到夏天的时候，王鹏程一家就是想放开肚皮吃顿苗饭也算奢侈了。大部分时候都是整顿整顿的洋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