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二零零九年，我在上海的广告业务十分清淡，收入没有保障，有天听人说在静安区的一个地方要卖一款最新出炉的苹果手机，有些手机经销商要请大量的人排队买手机。据说一部手机卖出来只要五千，但是拿到手机店一转手就可以卖一万。我们去排队，卖出来一部手机可以得到两百元的辛苦费，我觉得不错，相当于给人烧四天电焊的工资。我决定去排这个队。
也许是为了不让排队的人群阻断交通，苹果手机是在晚上销售，我们去那里排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手机销售处外面，已经弯来拐去排了大约有一千米以上的队伍，那阵势浩浩荡荡、实在是非常的壮观！我们一行有二十来个人，都是被同一个老板雇来的，领头的挎包里装了整整二十万现金。钱不敢给我们手里，因为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万一谁拿着跑了怎么办？只有我们到了销售手机的柜台跟前，领头的才会为我们付款，然后他自己亲自领走手机。
我们刚一排进队伍，后面瞬间又长出了长长的“尾巴”，过了几分钟，“尾巴”就不再是“尾巴”，已经变成身子部分了。
按照队伍移动的速度，我们大概只能排到天亮才能买到手机了，这个夜晚、是注定难熬的！但有什么办法呢？两百块的诱惑力不小，重赏之下，来了这么多勇夫！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子，年纪跟我差不多，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尽管环境十分嘈杂，但是他却看得很专注。
因为我也是一个喜欢看书的人，只是那时候，我已经很多年看不进去了，一拿起书就打瞌睡，不过在年轻的时候，我可是能通宵达旦地看书的，尽管基本上都是宵说。
我悄悄埋下头看书的封面，哇，居然是我曾经如痴如醉阅读过的《白鹿原》，难怪他看得这么专注，我一下子对这人产生了好感，我产生了要和他交谈的强烈欲望，可是看他专注的样子，我只能暂时忍住不去打扰他。
后面的人有时候会推搡拥挤，我就努力地顶住，不让我的身体去碰撞他的身体，尽可能不打扰他的阅读。
过了一阵，我看见他合上了书，仰起了脸，我注意到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看得出，他是在拼命的忍住才没有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我知道，是《白鹿原》里面人物的命运感动了他。
过了一阵，他总算平静下来了，他的眼睛看着远方出神。
“兄弟贵姓？”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他回过头，非常友好地笑了笑：“您好，我免贵姓杨，您呢？”
我说我姓田，叫田维堂，贵州遵义人。
他说他是山东人，叫杨起航。
我说你太幸运了，居然和莫言同一个省，你读过《红高粱》吧？
杨起航突然转身专注地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看了一会，也许是真的从我脸上看见了一些书呆子的气息，他突然拥抱了我，热烈地说：“真是他乡遇知音啊！”
我们像两个久别重逢的好朋友开始互诉衷肠，原来我们的遭遇是如此的相似，我们都是家住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家里都是一贫如洗！我们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完成我们本来可以完成的学业，我们都只是读完初中就辍学的孩子！
他给我讲了他读初中时候的故事。
一、万老师
杨起航读初二时各科成绩都不错、数学、物理基本都能及格，要知道，那时候全班五十几个人，能及格的不超过十个。当然，最好的还是语文，无论怎么考试，都在七十分以上。
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姓万，万老师上数学。实事求是的说，他的数学教得很好，同学们学得都非常起劲，包括杨起航自己。初二学的是几何，很多人都说，几何几何、叉叉角角，老师难教、学生难学！但是在他们班，老师交得起劲，学生也学得欢畅。
有一天，起航的父亲去学校看儿子，和万老师有一个短暂的交谈，父亲得知儿子成绩突出，非常高兴，兴奋之下，父亲对万老师说：“等到腊月杀猪的时候，请老师去吃杀猪酒！”那时候，吃一顿肉可不那么容易，更不要说能放开肚皮吃一顿了，万老师当然就欣然答应了。
可是到了起航家杀猪的那一天，自卑感极强的起航却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去请老师到家里吃饭。杨起航衣衫褴褛，万老师衣着整洁光鲜，还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给万老师的光辉形象又增色不少。
杨起航家里十分破烂，没有一条像样的凳子，四条长板凳有三条的腿都是瘸的，唯一的一张方桌笨重无比，桌面上的污垢已经累积了几十年，他母亲吐在地上的浓痰随处可见。这一切都让杨起航觉得自己的家不配万老师这样的人走进去，万老师和他家的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他心里的压力无论如何都无法让他向尊贵的老师开口发出邀请。
整个腊月都过去了，万老师没有接到杨起航邀请他吃杀猪酒，这大概给万老师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万老师看杨起航的眼神变了，变得冰冷而疏远。以前，每当万老师提问让同学们举手回答的时候，如果杨起航举手，万老师会很乐意让他站起来回答，如果回答对了，万老师会微笑着表扬、鼓励，如果回答错了，万老师会耐心地解答。
可是这一年的腊月过去以后，到了次年的春天开学，万老师再提问让同学们举手回答，无论杨起航的手举起来多么高，眼神有多么期待，万老师再也没有让他起来回答问题了。万老师仿佛看不见杨起航的手，他的目光总是从杨起航举起手的上空迅速掠过。
整整半个学期过去了，杨起航举起过无数次的手，可是他那敬爱的万老师一次也没有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可怜的、小小的、穷酸的杨起航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开始灰心了，但是他还是在努力学习，每次测验考试，他都是全班的前几名，虽然第一名和第二名从来与他无缘，可是他总是在前六名之内。
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学校要举行数学竞赛，全校初二年级的有三班，每班要抽六名同学参加竞赛，然后评出集体第一名，个人冠亚军和季军。首先要在各班进行初步选拔赛，那就是通过考试抽出全班的前六名。
第一次考试，杨起航获得全班第五名的成绩，万老师宣布作废，第二次考试，杨起航获得全班第六名的成绩，万老师宣布作废；第三次考试杨起航获得第四名的成绩，万老师愤怒地宣布作废，第四次考试杨起航有点明白了，万老师愤怒的眼神一直盯着他，因此他故意做错了三道题，这次杨起航只获得了第八名，万老师振振有词地发表演讲：“我看有些人的成绩就是假的，经不起反复测验，考四次就落后了，这样的人能去参加全校竞赛吗？同学们，你们说，这样的人能不能参加全校竞赛？”同学们异口同声的回答：“不能！”
从那以后，杨起航和他的万老师“反目成仇”，他对数学不再感兴趣，万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开始赌气不听他讲课。
杨起航找来一些长篇小说放在桌肚里埋头偷偷阅读，万老师从他面前走过视而不见，甚至脸上还露出一丝微笑。
杨起航从初二第二学期的下半学期开始，直到初三毕业，他在桌肚里偷偷读完了《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青年近卫军》、《水浒》、《西游记》、《聊斋志异》等，杨起航的语文一直保持着名列前茅、他的作文在全班无人能望其项背，可是他的数学、物理和化学却一落千丈，尽管如此，他的总分在全班的排名还是在三十名之内。
可是奇怪的是，毕业典礼上，全班五十二个人，四十八个获得毕业证，四个人得了肄业证，杨起航居然是这四个人当中的一个。
自卑的杨起航不敢去问他那敬爱的万老师这是为什么，他默默地用愤怒的眼神盯着他们的万老师，可是却没有勇气发出一点声音！
万老师见杨起航每天穿得破烂，他却在公布照毕业合影时间的时候，要求大家都必须穿白衬衣，杨起航是全班唯一没有白衬衣的孩子，他回家向父母提出来，父母没钱给他买，提出去借一件，杨起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照毕业照的那天，阳光分外灿烂，杨起航却躲在学校后面的槐树下一个人默默发呆。
杨起航没有上台领他的肄业证，从那天以后，他就不上学了，也没有参加中考。
他心里明白，以他的成绩，考不上高中，更考不上中专或者师范，但是他不应该是肄业证。
十六岁的杨起航回家一边务农一边继续看小说，看着看着他就有了写小说的冲动，写了几篇自己觉得还行，然后他开始投稿，投了几年被退了几年，但是在第四年的时候，他的小说开始发表了。
杨起航发表几篇小说后，在当地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当地政府觉得他是个人才，让他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无巧不成书，他被安排教书的学校就是他的母校，他的万老师在初中部，他在小学部，他们居然成了同事。
报道那天，在操场上遇到了他的万老师，两人的表情都很尴尬，杨起航没有和他的老师打招呼，虽然擦肩而过。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双方都尽量避免面对面。
学校的老师大部分家住学校附近，一放学，老师们都回家去了，学校里变得十分冷清，住校的老师只有万老师和杨起航两人，这使双方都更加尴尬。住校的学生也很少，男女生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杨起航每天吃了晚饭都喜欢出去散步，在学校附近的公路上看路边的风景，一直到天要黑尽了，他才会回到学校，那时候，学校的宿舍里已经亮起了灯光。
有天他从万老师的窗下走过，听见里面万老师在和一个女生嬉笑，那个女生就是万老师的学生，是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校花，她的声音每一个人都能听出来。杨起航心里沉了一下，并没有多想就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杨起航喝了一杯水，脑子里突然来了灵感，然后就坐下来开始奋笔疾书写小说了。
写了两个小时，杨起航走出宿舍活动一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看见万老师宿舍的灯光熄灭了。杨起航咕哝了一句：“怎么睡这么早？”然后回屋继续写小说。
写到零点十分，杨起航累了，也想上厕所，于是他开门出去，他无意中往万老师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这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那个校花穆曦容从万老师的房间闪了出来，屋里没有开灯，但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在夜色中，杨起航也完全可以分辨出穆曦容的身影。
杨起航像自己干了坏事一样立即退回自己的房间，他的心猛烈地跳着，过了好一阵，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上厕所，尿意才重新出现。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异样才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在后来的日子里，杨起航有了强迫症，他感觉自己被一种力量驱使，不得不去留心他的万老师和穆曦容的举动。
当然，又发现了几次在夜半时分，穆曦容从万老师房间里闪身出来。
杨起航心里有些沉重，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中考临近，作为即将参加中考的毕业生，穆曦容的肚子却无法遮盖地一天天大起来。
首先是穆曦容的父母开始惊慌了，将他们的女儿强行弄到医院检查是否生病，但结果在父母看来比生病要严重千倍万倍，他们才十六岁的女儿居然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