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乔尼在临近的村中弄来一条宽大的干净裤子给蒋邵换上。当他们再次来到渡口时,银城巡逻队已经接替了武士团,逐一盘问着往来渡船的乘客。一名巡查的卫兵,从上司那里接过一幅嫌犯画像,上面突兀的呈现出一个涂鸦般的人物形象。卫兵满脸无辜的看着这唯一的线索,哭笑不得的拿着它与船上的男男女女对照起来。
乔尼三人化整为零,分批上了船。在巡逻队的眼中,他们变成了一瘸一拐的残废,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和弱不禁风的妇孺之辈。但无论如何,都很难将这几个人与屠杀了十二名圣堂武士的暴徒联系起来。
渡船缓缓驶出,在页洛河宽广的水面上,留下两道逐渐叉开的水波。初夏暖阳的照耀下,银城的形象也愈发清晰起来。城墙绵延十余里,蜿蜒环抱着这座千年古城。塔楼与角垒在城墙上依次排开,气势雄壮。洛雷托家族的白十字金边紫罗兰旗帜,高悬于塔楼之上。最早的墙体历经千年的风吹日晒,刀光剑影,每一块墙砖都如同在诉说这岁月的沧桑。西边的奥瑟多城门,如同年暮的老将军,无言的负手而立,守护这一方人民。船上耳目众多,三个人相隔甚远,且尽量保持着低调。
下船后不远,便来到奥瑟多城门,城门下有六名全副武装的卫兵设卡盘查,但几人依旧是有惊无险,顺利过关。穿过城门,一条笔直的大道向贝恩高地伸展,街道广场在坡道上若隐若现。橙色的瓦房如众星拱月,井然有序的顺着坡道的水平方向挨次铺开,规整的排列成一面扇形,簇拥着贝恩高地上那高耸的银堡。宽宽窄窄的街道,或顺着扇面的弧形层层环绕,宛如层层裙摆;或从坡顶向外发散,犹若贝壳的纹理。
受益于优越的地理位置,银城的商业很是发达。页洛河上南来北往的商船在此停留,货物在此集散,向西南直通上游的希文、雍城与宸宁,向东北可达下游的赫芬与雅克萨。这六座城市,便是著名的“页洛河六子”。稀云草原的骏马、羊毛、干牛肉、奶酪,在这里东渡,销往洛右腹地;洛右的粮食、布匹、绸缎、药材、日用品,在这里西渡,供给稀云各郡。
在乔尼的搀扶下,蒋邵在前方引路,郁离则一个人默然无声的跟在了七八步之外,穿梭于银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如浮光掠影里唯一永恒的存在一般。
“这是无邪喷泉,以纯白色大理石凿成,一共有五层水池,是两百年前的著名雕刻家巴耶克的作品”,蒋邵如数家珍的介绍着这座古老而又富有活力的城市。
水池侧壁精美的浮雕让乔尼看的出了神,“这可比宸宁的喷泉有过之无不及啊!”
“你看那边,那是仙乐旅馆,从早到晚音乐不断,而且曲调绝不重复。每天住店的宿客都是人满为患,需要至少提前半个月预订才能安排出空房来。”
“他们晚上不用睡觉么……”乔尼一脸不屑的表情。
“据说仙乐旅馆白日的曲子令人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夜间的曲子则让人心神安宁,彻夜美梦。所以旅馆里的宿客,有不少都是银城本地人来缓解压力的。”
乔尼剑眉一展,“这可比宸宁的翻译所赚钱多了!等回去我劝劝我大伯改行开旅馆!”
一阵香气袭来,混夹着浓郁的奶香与清甜。乔尼啃了几天干粮,闻见这美滋滋的味道,肚子不禁打起鼓来。
“那是特雷尔面包坊。特雷尔家过去是南十字王朝的皇家糕点师,前朝覆亡后,就举家迁来了银城,开办了这家面包坊,现在他们已经迎合了普通大众的口味,只不过这价格并不是普通大众能消费的起的”,蒋邵摸摸腰间几近干瘪的钱袋,“嗯……那个……等有机会我专门带你们过来尝尝。”
……
“这片商铺是梅氏家族的产业,他们从染料、棉纺、船运、仓储,到最近刚刚出现的印刷业都有涉足。放眼整个洛右,梅氏家族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商。”
银城的商业与文化气息,让乔尼倍感新奇。与宸宁的庄重与气派不同,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热情和灵动……当然,还有一点鹰币的味道。往来路人来去匆匆,其中不乏衣着讲究的商贾。一辆豪华的商会马车沿着徕茵大道缓缓驶向银堡,颇有点王族的风范。
“那边是双叟酒馆……圣使礼拜堂……科兹洛夫学院……”蒋邵一路介绍着,几个人不觉中已经穿过白露街,来到纽顿协会所在的梅森巷。沿路上是各色的工匠铺、作坊和仓库,各类模具、石像成品和金属物件,被随意的摆放在路边,但是又乱而不杂。年轻的工匠和学徒们穿梭往返,挥汗如雨。
蒋邵带着乔尼与郁离走进了一家外表并不起眼的“鹿角作坊”。作坊和样品陈列室朝着梅森巷敞开,里面的人们正忙的不可开交,他们在为洛雷托家族铸造一尊青铜塑像,这尊塑像将与年迈的西里欧·洛雷托一道进入他豪华的坟墓。此外,还有人在设计着崭新的家族徽章,这是一位暴富的商人定制的,好彰显他“高贵”的身份。作坊的一角,摆放着两张工作台、几个不知用途的铁架子和各式各样的加工装备与工具。大多数的作品都是由工匠们协作完成的,所以基本都不署名。工匠和学徒们同吃同住,形成了默契的配合。不同的作坊各有专工,他们之间有竞争,但更多的是分工合作。
作坊颇具纵深,在它上面的中楼是贮藏间,也是学徒及雇工的卧室,最上层的阁楼,则给为数众多的工匠提供了尽可能多的空间。蒋邵几人走到一间偏房跟前,一位面容和善的大叔坐在门口昏昏欲睡。蒋邵清了清嗓子,大叔才猛然精神起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蒋先生,您回来了!”
蒋邵用手轻轻在嘴角边晃了晃,大叔赶紧擦干净流到下巴的口水,拿出钥匙把门打开,“蒋先生,你们快请进。”
房间空空如也,只有几件报废了的金属模具。蒋邵从模具上取下一根金属条,将它插在地板上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里,只见破旧的天花板中间,缓缓落下一架机械扶梯。由于蒋邵腿伤的缘故,三人为爬上这陡峭的扶梯还颇费了一番周折。
上到二楼,乔尼的眼前是另一番天地: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顶棚,折射在木质地板上,温暖而舒适。四周的墙壁上并没有窗户,取而代之的是几处设计复杂的通风口。大厅正中是三张巨大的回型工作台,上面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图纸和殊形诡状的机械模型。肤色各异的学者来自于不同的族群,却毫无隔阂的讨论着形形色色的话题,人体结构、数学、工程、机械、炼金、哲学、美学……
一位四十上下的欧族男子,正激烈的与一名年轻气盛的斐族学者争论着什么。当看见蒋邵三人进来时,他骤然止住了辩论,径直的朝他们走来。“蒋邵,你的腿?”他全身上下打理的非常精致,留着齐整的背头,宽松的白色上衣被腰上一根金色的皮带束紧,同样的白色长裤笔挺而有型。看样貌,年轻时他应该很俊朗,只是现在头上的白发已然多于褐发,而且满脸操劳焦虑的样子。
蒋邵恭敬的向他行了一礼,“会长,我们在路上被耽搁了,实在抱歉。腿受了些外伤,不太碍事,一会再处理。”
“诶,平安回来就好”,那个被称作会长的男人努力的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一会让卡丽坦给你看看,可千万别耽误了治疗!”
“让会长担心了!”蒋邵缓缓的侧过身子,轻拍了一下正搀扶着他的乔尼,“这位就是我从宸宁请来的古文字专家,乔文尼·维蒂耶洛先生。”
“难得,难得”,会长对乔尼的到来,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感觉,“维蒂耶洛先生真是少年有成啊!”
“少年有成”四个字让乔尼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得已的堆笑着掩饰自己的心虚,“会长您谬赞了!请叫我乔尼就好。”
“这位是乔尼的朋友郁离小姐,这一路上若非有郁离小姐的护佑,我是不可能活着回到协会来的。”
“哦?”会长又重新审视了一番眼前这冷艳清绝的女子,“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