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尼坐在南城门外的石墩上,四处张望着。他早早的与伯父、伯母告别,兴奋的一路小跑,来到与蒋邵约定的汇合地点。可现在,他已经等了快三个钟头了,仍旧没有看见蒋邵的人影。
“就这么被放鸽子了”,乔尼在失望中,略显得有点不满。
他站起身来,一脚把眼前的小石头踢开,石头蹦了几下,掉进草丛中,惊起一只丑陋的小鸟。远处,翡文河水静静的流淌着,往东南方向汇入页洛河中。页洛河发源于秋林谷地,自西向东横穿王领,经过洛右时转而流向东北,最后在帝国北方边境再次东流,最终注入曙光大陆的尽头,属于洛兰德王国的堕月湾。
整个周末,他都在为今天做准备。赛琳娜伯母在城南市集给他买了适合长途旅行的帆布背包和软皮靴;古列莫把压在箱底的匕首交给他作防身之用;邻居卢卡借给乔尼一个棕色的旅行水囊,条件是乔尼得从银城替他买回一条牛皮腰带。而身上这件轻便的黑色斗篷,领口嵌着精美的金色条纹,那是昨天下午依琳托人给他带来的。那晚从达里达官邸逃出来后,乔尼告诉依琳自己要去银城一趟,让依琳羡慕不已。真不敢相信,见多识广的依琳,居然也跟自己一样,连远门都没出过。
现在看来,这一通准备可能都要变得没有意义了。不但是银城去不了,自己也不知道依琳家到底住哪。依琳多半要到一两个月后,等他从银城“回来”,才会再来找他。
乔尼又想起夜探官邸时,那股如脱缰野马一般狂野的控制欲望,那种从未有过的强大感觉,以及对陌生躯体的奇妙触碰,就如同自己的肉体在无限延展一般。他很享受那控制感带来的力量,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这两天夜里,乔尼都关着房门,一次又一次想找回那种感觉,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种感觉,是绝对真实的。
草丛中那只丑陋的小鸟蹦了几下,停在乔尼身前,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乔尼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猛地想起在某个梦境里,也有一双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他脑海中浮现出驼背老叟的邪恶面孔,看到身着黑色皮甲的恶汉用大刀砍在父亲的肩膀,溅出一地鲜血,看到昏死的母亲那模糊而惨白的面容,看到血泊里的中年女仆脖颈上的刀痕。他又想起自己被那黑影弄的七窍流血,痛不欲生,心中顿时燃起一团烈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控制力被激发出来,旋即充满全身。乔尼的脑袋像是要胀裂开来,他瞪着那只怪鸟,想要把这怒火都倾泄出去。一道微弱的白色光芒如波涛般从他的眼中散出,那充溢的控制力和对身体的感知力开始向体外扩散。他感觉自己慢慢长出了一双尖锐的爪子,还有一对有力的翅膀。他还不适应这有翅膀的感觉,只是尝试着扑腾了几下,而面前那只怪鸟……竟然笨拙的飞了起来。那是飞翔的感觉吗?还没等到他确认,一阵疼痛从腹部传来,那怪鸟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乔尼!”
乔尼在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回过神来。那只怪鸟惊恐的扑着翅膀一跃而起,狼狈的飞走了。
乔尼从刚才那复杂的情绪中缓和下来,只见一个东族男子向自己疾步走来。他穿着乡下颇为流行的皮衣,衣服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灰尘,胡子也刮得十分利索。
“请问……请……请问,”青年有点喘不过气,“请问,你是乔尼吗?”
“是我”,乔尼眼前一亮,“你是……蒋邵派来的?”
“是的!”青年喘了两口气,“蒋先生让我告诉你,他有事无法在城门口跟你汇合,让我向你转达歉意。”
“那他人呢?”
“他已经在东北方向的蒲林村了,大概离这里二十来里路。他说在那里等你。”
“莫名其妙,怎么先走了”,乔尼心里咕哝着,嘴上还是客气的回了句“好的,辛苦你大老远的跑来告诉我!”
从宸宁出发去银城一共有三条路:一条是水路,沿着页洛河,向东南方向经过雍城,再往东北方向一路顺流而下就能直抵银城。但页洛河是帝国水道,只有拿到官方通行证的人才被允许使用,而这通行证又是昂贵无比,除了商人,大概不会有普通百姓支付的起。第二条路,是与页洛河并行的页畔大道,此路到银城应该有一千四五百里。当然还有一条近路,可以省去页洛河在雍城附近拐出的大弯,直接从宸宁越过小南岭向东北方向行进。只不过一路上的山路难走些,往来的人也很少,而蒲林村就在这山路上。
乔尼沿着山路走了三个多钟头。正午的阳光穿过落叶松的间隙,洒在山路上。落叶松、白桦、山杨树的叶子颜色深浅不一,错落有致,虽满眼都是绿色,也完全不觉得单调。路面两侧长出不少嫩草,也有白色野花点缀。乔尼拿出小半块面包,边走边啃起来。面包是浅褐色的,平时很少有机会能吃到浅褐色的面包,因为白面粉价格很贵。
来往旅人并不多。乔尼又走了几里路,眼前逐渐开阔。
十来座农舍沿着一侧的小山坡分布开来,一条狭窄的石板路从农舍前面穿过,几个孩子在路边嬉戏。村口一位满脸雀斑的中年妇人告诉乔尼,这正是蒲林村。乔尼沿着石板路,边走边张望着:农舍多是由石砖砌成的,房顶铺着青瓦,还有两三座农舍是两层的。离他最近的那个院子里洒满了阳光,一个腰间系着围裙的女子在粗笨的洗衣桶和纤细的晾衣绳中间走来走去,脸颊和手臂都晒的发红,嘴里却哼着小调,那声音并不算美妙,但也不失一番风味。院子的门口趴着一条土狗,在女主人的歌声里正慵懒的打着盹。
乔尼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跟我来。”乔尼回头看去,女子已经走到乔尼身前,“蒋邵在等着你呢。”
乔尼随着这女子走进村里一间偏僻的农舍。农舍是长方形的,只有一层,没有侧翼的配楼,也没有附属建筑。屋子里面很空荡,连最基本的家具都不齐,也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不过房间却像是刚刚打扫过。女子摘下斗篷的帽兜,露出一头卷发,如黝黑的流水一般在酒红色的纱袍上流淌。她看上去二十不到的样子,面色白皙,长的虽称不上惊艳,却令人过目难忘,特别是那一双眼睛,带着印族姑娘特有的神秘。
“你是印族人?”乔尼问道。
“嗯”,女子脱去斗篷,搭在一把凳子上,“蒋邵他们等你很久了。”
内侧房间里,蒋邵与一位老者隔桌相对而坐。老者一身米色正装,须发皆白,宽大的鼻翼略带微微的粉色,眼神中带着祥和。
蒋邵见普雅卡和乔尼进来,起身相迎,“乔尼,你终于来了。”
“蒋先生,我还以为去银城的事泡汤了呢。”
蒋邵略有些尴尬,“这两天的确有些情况,未能按时赴约,实在抱歉……哦,对了”,蒋邵向乔尼介绍到,“这位是我的朋友,沃伊切赫医生”,蒋邵又转向印族女孩,“刚刚带你来的,是普雅卡,沃伊切赫医生的女儿。”
“您好!沃伊切赫医生!”乔尼素来敬重医者,一见到老先生便恭恭敬敬的上前行礼。
“年轻人,别这么拘束”,沃伊切赫笑容可掬,慈祥的打量起眼前这相貌清秀的青年,“我看你和蒋邵一样,也有东族的血统吧?”
“我也不知道。我跟母亲姓维蒂耶洛,至于我父亲……实际上,我五岁就和父母分开了,五岁前的事情,我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了……。”
“五岁以前的记忆全都没有了么?”沃伊切赫来回踱了几步,“听上去像是失忆症。人体在遭受脑部重击,或者精神重挫的情况下,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往往会封存了一部分记忆。”
“失忆症?”
“嗯,不过这完全是可以医治的。这里治疗条件不好,等到了银城,我可以帮你再好好诊断一下。”
“那可太好了!我现在连亲生父母的长相都记不起来了……。”
“其实也并不麻烦,你就放心吧”,沃伊切赫医生乐呵呵的笑道,银白的胡须也随之舒展开来,“只不过现在,你们该出发了。”
“您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吗?”蒋邵恳切的问道。
“我年纪大,会拖慢你们的。蒋邵你有任务在身,先去银城,我们休息两天再出发。有普雅卡照顾着,我没事的。”
见劝不动沃伊切赫,蒋邵只得作罢。蒋邵、乔尼与沃伊切赫父女在屋子里告别,便离开蒲林村,继续往银城方向上路了。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乔尼没想到,文质彬彬,有时还略显严肃的蒋邵,居然如此有趣。蒋邵是纽顿协会的博物学家,脑袋里装满了各种新奇的事物和想法。从蒲林村刚出来半天时间,这一路上乔尼听到的新鲜玩意、新鲜事,比他在古列莫家十多年间听的还多。这可比在翻译所帮古列莫整理那些破资料有意思多了!
“你是说,我们的肉体是由千万个细胞组成的?”乔尼有些不敢置信的问。
“是的,但细胞又是由更小的微粒组成的。”蒋邵的语气中平静又充满笃定与自信。
“到银城后,你可得把你说的显微镜让我好好看看!”
“我想应该没问题的。”蒋邵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你们那个什么纽顿协会,都是和你这样有趣的人吗?”
“你觉得很有趣吗?我却觉得科学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不怕你笑话,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呢!”
蒋邵轻叹一声,“真可惜,帝国的民众根本没有机会学习这些知识。教会不允许我们传播这些想法,说我们的想法亵渎了神灵。”
“你们用仪器观察到的事实,也算亵渎神灵?”
“你真的相信上神的存在吗?我们只信奉自己所看到的。我们用显微镜看见细小的世界,用望远镜看见天上的星辰,但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上神。你说说看,上神到底是什么模样,又住在什么地方?”
“那最后的先知——伯铎呢?”乔尼迫不及待的追问道,“真如教会所说的那样吗?史前人类企图僭越上神的职责,挑战上神的权威,终于遭受天谴,四十九年的大瘟疫将污浊的人类扫灭一空。只有极少数的人类,重拾了对上神的绝对虔诚。先知伯铎受到上神的旨意,将这些虔诚的人们拯救,这才有了我们人类的新生。”
“你知道的还挺多!”蒋邵思考了片刻,“也许先知伯铎拯救人类的传说是真的,但没有证据证明,这与上神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