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一行人处处觉得新奇,行至一处路口,忽见一个少年从巷中跑出来,不过六七岁模样,披散头发、满身满脸的伤痕,后边还有一个胖大妇人,手中拿了一根拇指粗的藤条,尖声叫骂着追来。
唐治一见,便止了脚步,手指微微一动,便衣守在左近的几个锦衣暗卫,便没有阻拦。
他们都是老古和老程调教出来的,其中最优秀的一些,当然是调在唐治身边。
耳目灵辨,身手也相当不错。
唐治上前一步,在那孩童跌倒之前,一把将他扶住,见他眉眼轮廓,本应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儿,尖鼻如锥,肤白如雪,鼻尖上有几粒雀斑,是个胡儿。
只是,太瘦了些,几乎瘦骨嶙峋,牵在手中的小小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了。
而追在他后边,手持藤条的胖大妇人,却是一个汉女。
唐治展开大袖,将那小儿护在怀中,微笑道:“发生什么事了,大娘子怎么对一个小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那胖大妇人一瞧,面前站着四人。
一个大腹便便的胡人老爷,一个年轻俊俏的翩翩公子,在他身侧,还站着两个胡服小帽的少……哦,是雌儿。
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那胖大妇人便不敢放肆,稍稍规矩了一些,赔笑道:“民妇教训儿子,惊扰了贵人了,莫怪,莫怪。”
唐治哪肯轻信,又向她询问几句,有路边摆摊卖枣的老汉也上来凑热闹,赖节度给了他几枚大钱,又向他询问一番,两相对照,这才知道经过。
这胡儿,的确是那妇人的儿子,不过不是亲生儿子,是养子。
这妇人先前无子,两年前刚把这小胡儿买来时,对他还不错。
不想,两年多后,她竟有了自己的孩子,从那以后,对这个养子就不好了,非打即骂。
一家人吃东西,剩下的残羹冷炙,这孩子就能吃一点裹腹,若是没剩下,他就只能饿肚子。
邻居们有看不过眼的,偷偷给这孩子一点吃食,若被这家夫妻知道了,还会找上门去大骂,久了,旁人也不好管了。
也亏得这孩子生命力野草般顽强,居然能活到今天。
唐治弄清了真相,蹲下身来,看看那眼蓄泪水的小胡儿,握了下他的手。
小胡儿疼得瑟缩了一下,唐治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衣袖中看见,腕上不仅有抽伤、掐伤,还有烫伤,疤痕累累。
梵音如露看到这小胡儿被虐待成这般模样,也为之心疼。
梵音下意识地双手合什,谴责那胖大妇人道:“你本命中无子女,他却命中有手足。亏得他来,方才给你带来了子嗣,怎么可能如此虐待他。”
那胖大妇人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也不服,只好干笑道:“小孩子不听话,自然得管教,这是民妇的家事,几位贵人也不好干涉吧。”
唐治现在有了自己的骨肉,小春正在金城节府养胎呢。
他本就心善,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更加看不得这种事。
他也知道,在如今这个年代,不要说父母虐待子女,就是打杀了子女,罪责也极轻。
而且,这不是立一条律法就能解决的问题,在如今这个年代,无论是从人们思想理念上,还是客观条件上,都不具备执行的可能。
但是,改变不了天下现状,亲眼看到的,却是不能不理。
唐治没理会那妇人,只是蹲着身子,和气地问那孩子:“你养母待你不好,我有心收留你,你可愿跟我走?”
那孩子年纪虽小,但是饱受欺凌,比同龄人更擅于察颜观色。
他看看一脸和气的唐治,又看看他身边那个大胖子,还有两个温柔美丽的男装大姐姐,直觉告诉他,跟着他们,境遇绝不会比现在更差。
想到这里,他用力点了点头,又怕唐治不理解,急急说了一句:“我愿意!”
赖大将军一听,便从怀里摸出一锭金饼子,往那胖大妇人脚底下一扔:“这孩子,我们要了。”
金饼砸在脚面上,脚趾生痛,可那胖大妇人哪里顾得,赶紧弯腰捡起来,拿袖子一蹭,用牙一咬,眉开眼笑:“好好好,民妇马上跟老爷去官府立契。”
赖观复把人中胡一翘:“不用了,我们这就带走了。”
立契?立什么契?老子在河西,就是王法!不立契你就敢毁约了?笑话。
那妇人生怕他反悔,一迭声答应着,美滋滋地扭着屁股跑开了。
如露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手帕包。
那是唐治吩咐河西节府的厨子给她们做的素油点心。
如露清茶淡饭的吃了好久,到了凉州终于吃上了好的,有点馋嘴儿,揣在怀里的。
她把手帕包打开,递到那小胡儿手上,柔声道:“看你这样子,一直都吃不饱吧,喏,这是玉露团,可好吃呢,快吃点。”
“谢谢姐姐!”小胡儿怯生生地看看她,见她一脸和善,这才壮起胆子从手帕上拈起一块儿最小的。
如露被他叫声姐姐,嫩脸儿不由一红。
再看他乖巧懂事的样子,好不心疼,忙把手帕包起,整个儿塞进了小胡儿的怀里:“都送给你了,随便吃。”
唐治牵起他手,一边走一边道:“吃吧,饿了就吃,不用省着,家里还有呢。”
小胡儿嘴里塞着一块甜美的点心,眼泪直掉,他生怕这样的幸福只是一梦,满是伤痕的小手紧紧地抓着唐治的手指,生怕一撒手梦就醒了。
唐治弯腰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
小胡儿刚要说,忽又顿住,摇摇头道:“以后,我不是坏娘亲的孩子了,您才是我的爹爹,我该跟您姓儿的,爹爹给我取名儿吧。”
赖观复笑道:“大……哈哈,这孩子,懂事的叫人心疼。”
唐治摸摸小胡儿干涩凌乱的头发,道:“我会收你做义子,抚养你长大。但你的名姓,该用你生身父母为你取的,我不该夺走,你的名姓,你还记得么?”
小胡儿定定地看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就滚落了脏兮兮的脸颊:“嗯,孩儿记得。孩儿复姓哥舒,单名,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