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广德殿被用作殿试考场,按着规定的距离一早摆好了长桌与笔墨纸砚。
百名贡士端端正正跪坐于桌前,前一刻由晋王贺天钧公布了殿试题目: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
百位考生有大半傻了眼,以往殿试多是诗赋类题目,只要赋文写得漂亮,能歌功颂德会拍马屁,入了皇帝的眼,状元、榜眼、探花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所以在应考前他们也多在赋文之上下心思,没成想这番心思都白费了。
最为失望的要数崔子敬,这段时间他没少在家恶补诗赋,却没想到仁宗打了大家一个措手不及。
“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他反复念着题目,偷眼去看旁人,不少人与他一样仍旧不知所措,却也有例外,景烁开始答题不说,连卢思墨那替补上来的倒数第一也已经低头开始在试卷上写写画画。
崔子敬暗自咬牙,却也不敢再分心,低头开始认真思考,想一句写一句,写写停停待到午后,也只写了一半,却见景烁举手交卷,没多一会儿卢思墨也跟着交卷,他心中着急,不由加快了答题的速度,这一着急写的更是不知所云,好不容易写得七七八八,等到交卷却也已经是倒数最后几人。
“是看谁写的好,并不是看谁写的快。”他这么安慰自己,再去看景烁,却见他神色怡然,眉目间藏有喜色,似是成竹在胸。
等到贺天钧宣布景烁、卢思墨等十人出列由仁宗亲自在御崇殿面试时,满心失望的崔子敬忍不住高声道:“景烁他作弊,他一早就知道题目。”
作弊这是极其严厉的指控,即便是景烁本人也变了脸色,他看向崔子敬,莫名道:“崔子敬何出此言?”
“别人还在破题,你却已经开始动笔,不是一早知道题目又是什么?”
看着别人找景烁麻烦,贺天钧原本是挺喜闻乐见的,但这理由他都有些看不下去,“脑子不如人,不想着回去喝碗猪脑汤补补脑,考题是今早陛下才决定的,他要如何作弊才能早早知道?”
崔子敬涨红了脸,不甘愿的手指卢思墨,“他的成绩向来不如学生,他怎么都能得面圣机会?”
贺天钧都要气笑了,“把这小贡士的考卷拿出来给本王瞧瞧。”
左右早将崔子敬的文章翻找出来递给贺天钧,只看了两句,便将试卷扔在崔子敬的脸上,“这浮夸不实的东西就是你写的?写这东西还有脸质疑旁人?”
说到这里他环顾四周见有几人脸上也生出怀疑之情,他知若处理不好怕有流言传出,“景烁,把你的试卷读给他们听听,让他们知道自己和别人差在哪里。”
“是。”景烁不等考官将他试卷送过来,直接张口背道:“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洋洋洒洒二千余字,既有阐述了改善吏治、兴邦治国的对策,又主张了“实心先立”、“实政继举”才能天下太平安乐,先不说写的如何,就这份超强的记忆力也教众人叹为观止。
“景兄,高才。”听完景烁的回答,卢思墨一时忘记身处何地,忍不住击掌叫好,旁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万千学子中的佼佼者,才学高低一听便知,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写了一遍就能背会?这怎么可能?还说他不是作弊?他一定是作弊了,一定是。”作为不受重视的旁支庶子,可才华学识却在同辈中最为优秀的崔子敬,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最看不起的侯门纨绔败家子和平平无奇的小替补却超越了自己。
“他肯定早早知道了题目,私下请人答好背会了,一定是,一定是。”他又哭又笑,“陛下为什么不让写赋呢?学生的赋写的可好啦,要不学生写一个帝王赋吧。”
贺天钧斜眼看着一旁脸都气绿的崔太傅,“这丢人现眼的玩意是你家的?”
崔太傅忍着气道:“旁支庶子,上不得台面。”说罢忙指挥着小太监将人拖到偏殿去,“请个太医给开副安神汤吧。”
经过这小小闹剧,选定十人依次上前汇合前往御崇殿,不出意外此次三甲将在这些人中选出。
仁宗听闻小太监禀报了广德殿的小插曲,忍着笑对汪海直道:“老九在大是大非上倒也算不得小心眼。”
汪海直可不敢说这些大人物的是非,避重就轻道:“听王太医说那位崔相公得好生将养呢。”
仁宗摇头,“崔太傅这位本家侄子难当大器。”
正说着贺天钧带着最终的十人来了,仁宗看着高矮胖瘦老少不一的十人,笑道:“朕这里有十个问题,你们从左到右一人一个。”
站在左侧第一位的是位四十多岁的清瘦中年人,仁宗问道:“丙为令长,无治声,丁言其非百里才。壬曰君子不器,岂以小大为异哉。”
今日的试题,道道都出人意料,这里借用了“百里之才”和“君子不器”两个典故,让考生发表见解。
清瘦的中年人寒窗苦读比别人要多二十载,虽然有些措手不及,却还是侃侃说出自己的看法,仁宗听完不置可否,接着问下一位。
卢思墨排在倒数第二,只在景烁前面。轮到他时,仁宗问:“私有甲弩,乃首云止槊(古代马上作战的一种兵器,类似于长杆矛)一张,重轻不同,若为科处。”
这是前朝律法里的一个案例,问的是乙私藏有甲弩,但却只向官府自首私藏槊一张,由于私藏甲弩与槊的罪刑轻重不同,要如何判罚?
卢思墨直接按照《律法疏议》给出的判决方案答道:“甲弩不首全罪见在。首槊一张是别言余罪。首槊之罪得免,甲弩之罪合科。既自首不实至死听减一等。”
简言之,因乙不曾自首藏有甲弩,其罪刑依然存在,对于自首私藏槊罪刑可免,但私藏甲弩罪行依然需要追究,并且自首不实,需重判。
仁宗点点头,“你对律法倒是熟悉。”
最后轮到景烁,仁宗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甲与乙隔水将战,有司请逮其未半济而击之,甲曰不可。及阵,甲大败,或让之,甲不服。”
这里虽未明说,却仍然讲的是个典故,问的是在两国交战中是否要讲“君子之道”。
景烁想也未想,直接以《孙子兵法》的开篇作答:“兵者,诡道也!然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
意思就是既然打仗就别讲什么礼义廉耻,但是最好是无利可图不要采取行动,没有必胜把握不要用兵,不到危机关头不要轻易开战。
仁宗未语,贺天钧却笑了一下,“小书生怕死也是应当。”
景烁未理他,只是神色端庄对仁宗道:“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
此言一出殿上殿下默默,无人笑他怯懦,只感于他心中有大怜悯。
良久后仁宗叹息:“状元郎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