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娘静坐在炉前娓娓道来,天边落日的余光,照在平淡的脸上,如一位被遗忘的孤魂。
两个老头对一切似乎知情,夹着锅里的菜时不时附和一句,听得出对闻雪既是惋惜又有怜爱。
白胡子老头仰头把碗里的残汤一气喝完,“那些人牛逼轰轰高高在上,用计用谋最终谁落得了好下场?老皇帝到死都等不到成王回来,安阳王一生唯唯诺诺像个弱夫,当初若胆敢一博,凭老皇帝对晏图安的宠爱,把闻雪收入府中做个侧室,安阳王府也不至人丁稀少,到现在成了一座孤府。”
“向老说得极是,活得久就是看得通透。”黑瘦老头显少听白胡子用这般重的语气讲话,连忙拍起了马屁,他摘下腰间的洒葫芦,张开干瘪的嘴牛饮一口,“闻雪那丫头就是一根筋,最后还落得个出家。”
说到这黑瘦老头突然想起什么问:“从前问你,你不讲,如今闻雪不在了,可以说了吧,她为何非要做僧人?”
“南合国人做僧不做尼。”
“还有这种说法?”
白胡子老头目光深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淡,最终慢慢阖上眼道:“多少年的旧事了,南合国因尼姑误过大事,落没了多年,最后才归顺大赤,做僧不做尼便成了祖训。”
“到底还是不甘心归顺大赤,起兵造反也说得过去。”黑瘦老头,从一旁的扫帚上取出一根竹签剔着牙看向风娘。
风娘若有所思后答:“老奴愚昧,所知不多,南合有一条规定见尼姑者杀无赦,从未有尼姑敢踏足南合。”
“稀奇。”黑瘦老头吐出竹签,服气的对白胡子做了个揖,“你真是一本活历史,敢问到底活了多少岁了。”
“和你一般大,少喝些酒,就活得久啦。”黑老头正要往下再灌下一口,就被白胡子一把夺过酒葫芦就往嘴边送,“呸,酸的,放坏了吧。”
“酸酒延年益寿。”黑瘦老头接过酒葫芦,又抿了一口凑在他耳边说:“向神仙你也别糊弄我了,我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模样,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模样,我叫你声爷爷都不为过,若是被皇帝知道有这等长生不死之事,小心拿你去做药引。”
“他们早就不记得我了。”
云裳听到他们的对话,暗暗吃惊,这两人从表面上看,年纪相仿没想到能相差这么大岁数。
隆兴寺还真是藏龙卧虎!
天色已晚,两个老头勾肩搭背把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相互搀扶笑骂着一起离去。
风娘把云裳叫住,领着她来到南边的一处厢房。
风娘进了屋,直接走到床边一个半人高的老式雕花木箱前弯下腰翻找东西。
房间比较暗,云裳站在门口没进去,顺着视线看过去,风娘整个头都埋在木箱看不到脑袋,就像有个无头女人慢悠悠在晃动,看起来有些骇人。
从见到风娘的第一眼,云裳就觉得她整个人是死气沉沉的,和闻雪那种无欲无求不同,是对某个地方某种往事,有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这个寺院有太多的隐情,像那个贪酒又想长寿的黑瘦老头,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向神仙,还有闻雪……
这些人藏了多少不可诉说的风暴?
隆兴寺又是多少人的苦海?
谁又能给个理?
风娘先是把一个大匣子拿出来放在床头,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公主从前的胭脂水粉,那时她多美,命运弄人啊。”
随后又从木箱里拿出几件叠的很工整的华服,一排排小小心翼翼都放在了大匣子旁,风娘每放一件物品,都会停顿一会像是在回忆往事。
这个大木箱子是当年随车队一起送入京都,又跟着一起来到寺里,她好多年没打开看过了,都快记不起放了些什么。
慢慢把东西全部拿出来,风娘才发现玩的用的东西都有,甚至有一朵人脸大的林芝,上面褐色的孢子粉都完好无损,这些在南合可都是宝贝,闻王送公主入京都是花了心思的。
她才不信闻王会起兵造反。
翻找到最后风娘在箱底掏出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唯一一个在京都来后收集的东西,被她放在了箱子的最底部。
包袱里是给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准备的用品,自从这点念想断了后,随着这些旧物一放就是几十年。
风娘形如枯槁的手摸着柔软的布料,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块料子真是好,放了这么多年,颜色还跟新的一样一点没褪。手摸在上面仿佛能看到闻雪昔日笑颜喧阗的模样,那时候的岁月时常让她神往
怕人等急了,她拿起包袱没打开看,直接递给了云裳,“以后用得着。”
云裳不关心这是何物,抬头看着这双无波深潭眼问:“你呢?”
“姑娘何所问?”
“公主已逝,你也没有必要再留下,你来自来南合不想回去吗?”
“这里不好吗?”
“不好!”云裳嘴角噙着笑,想看看风娘的反应。
风娘一怔,斟酌半刻道:“三千大道,生道只此一条,隆兴寺院香客千千万,苦困、逃避、执念、颓迷总占一样。”
“如此说来,这地儿是生道也是罔道,苦困执念,你又占哪样。”
天色完全暗下来,香房中慢慢燃起了灯火,两人离着几尺远,竟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
她占哪样?她自幼跟在公主身边服侍,和公主一起识字学礼,尽管这样,到底没还是没能生出不同寻常的思想来。
南合早已不是从前的南合,早已物是人非了,真回去了她又该在何处安处。
风娘沉默了很久后,只道:“夜晚风大,姑娘回吧。”
云裳总觉着她装了一肚子话,又有所顾虑不愿倾诉,在隆兴寺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这般苦果独自咽,说话不是藏头藏尾,就是沉默不语,依她之见也并未见哪人真能洒脱。
“今日多谢招待,菌菇食过生津,我也不劝你了,隆兴寺也是徒有虚名,终究还是普渡不了众生。”
风娘目送云裳离去看,回到未点灯的房间坐在床榻中,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她无父无母胆小怕事,在公主最艰难的时候,也只敢躲在角落同她一起难过,那时候旦凡拿个主意也不至于如此苦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