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台湾人开的陶瓷厂,厂的规模非常大,全厂职工三千人左右。我在食堂上班,我们七八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给三千人烧饭。
在食堂工作,生活非常的好,鸡鸭鱼肉什么好吃的都可以吃个够,这个厂的普通员工生活都很不错,何况食堂的大师傅?但是我的胃已经坏了,我什么都吃不了多少,我奇怪以前我在老家的时候一顿可以吃三斤猪肉,怎么现在这么斯文?
我带着厂牌又去找万琼了,我的厂牌上职务一栏写着“总务”二字,这两个字看起来是不是身居高位?可是实际上我却只是一个勤杂工,洗菜煮饭或者炒炒大锅菜罢了。
万琼看着我的厂牌惊喜地说:“不错呀,都混成‘总务’了”,我不知道总务有什么不错的,不就是在食堂上班吗?我知道万琼可能有点误会,但是我却不知道如何给她解释。也许是虚荣心阻止了我解释的念头?这样好像有点儿卑鄙?
这个厂有很多规矩和别的厂不一样,等级也很多。先说吃饭吧,台湾的老板单独吃一个食堂,管理干部吃小灶,坐的地方和普通员工不一样,干部吃几个炒菜,都用盘子装着,像下馆子一样。
员工自己备一个菜盆子,排队打菜,三样菜打在一个菜盆子里,六个员工面对面坐一个长条桌,中间放一大桶汤,一大桶饭。大家排队进入巨大的餐厅打菜,我打菜的时候看见认识的老乡会给他们(她们)开“后门”多打一些,这是我手中唯一可以利用的“权力”,每个老乡远远排队看见我的时候都会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我会提前做好给他们多打一些菜的准备。
打好菜入座后不能擅自开始吃饭,只能规规矩矩的坐好等待口令,每顿饭都有那个脑袋圆圆的,高大的台湾马总来巡视,他犀利的眼神在巨大的餐厅里面扫来扫去,上千员工个个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这个威严的马总眼神就能镇住那么多人,真是让人感到奇怪。所有人打好菜坐好以后,斜挂着红绸带的值日官会高喊一声“起立”,大家齐刷刷起立站好以后等待片刻,值日官再喊“坐下”,坐下片刻以后值日官喊“开动”,然后才杂乱地响起碗筷的声音。
吃饭时不允许说话,因此只有喳喳、喳喳和呼噜、呼噜的吃饭声,一顿饭下来几乎只有五分钟的时间。餐厅每次只能容纳一千人,因此每顿饭要分三批吃,三批人吃一顿饭,总共只需要半小时的时间,多么高的效益。
我有个学生,在校的时候调皮捣蛋,他也进了我们这个陶瓷厂,有次吃饭,值日官还没喊“开动”呢,他就擅自开动了,正好被巡视的马总看见,马总就命令他站起来,他只好站起来了,像个小学生一样的低着头,但是这还没完,马总让他站在饭桌上去,他真的站在饭桌上去了,然后还没完,让他在饭桌上旋转三百八十度。
妈的,实在太过分了,我看着我的学生眼泪都快气出来了。我想要是这个狗日的马总这样命令我,我是绝对不会服从的。大不了开除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吃个饭吗?要这么多臭规矩干什么?
过了几天,我的另一个老乡不知犯了什么错,被那个马总叫到办公室,马总问他:“你怕不怕我?”,老乡昂首反问道:“因为你高大吗?因为你有钱吗?”那个马总马上就笑了。我那个老乡机智的回答给我们贵州的打工仔出了一口恶气!
我们食堂有六个男人两个女人,两个男人是河南人,两个男人是贵州人,也就是我和另一个老乡。一个湖南人、一个四川人。两个女人好像都是湖南人,中年妇女。他们都在我们前面进厂,是老员工,我和我的贵州老乡是新员工。
最苦最累的活都让我们两个新员工干。我们两个每天都必须在凌晨五点起床为全厂三千员工蒸饭,蒸饭并不累,但是起早却是非常痛苦的事,白天十分辛苦,凌晨五点是睡得最香的时候,但是我们却必须起床。
而他们可以继续睡到七点。时间长了,我们两个才发现我们不仅仅是干最苦最累的活,里面不公平的待遇实在太多,猫腻也多。
我和我的老乡因为要起早,因此晚上睡得也早,我没有早睡的习惯,尽管起得早,但如果早睡,我怎么也睡不着,而我的老乡不一样,头一挨着枕头就能很快入睡。
我们的宿舍就在厨房的边上,是个大通铺,我们六个大男人像六个巨大的红薯排成一排睡在一起,广东虽然热,但是不缺水,每个晚上睡觉之前人人都会洗个澡,广东叫冲凉。
因为实在太热了,我们每天都会用水龙头把宿舍的地冲洗一遍。厂里对卫生很重视,因为人的密度实在太大了,如果再不讲卫生,可能整个厂区都是臭烘烘的。
幸好厂里对卫生管得严,我们睡觉才没有被臭味熏得晕过去。不过男人们喜欢打屁,也喜欢打鼾,夜半时分,屁声和鼾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我们宿舍的窗外是一排水龙头,窗子很低,从窗外一眼可以看到我们床上的所有景象,因为天气热,每天晚上我们都是开着窗户睡,车间里的员工,经常要加班到十二点才下班,有时候要加班到天亮,下班的男女员工都会洗完澡以后到水龙头下面打水洗衣服,有天晚上,我的老乡只穿个裤头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又是仰卧,女员工无意间抬头看见了,立刻慌乱的低下头去,一个调皮的小伙子看见了,找来一根棍子敲打了一下,我的老乡喊一声“狗日的”翻身坐起。从那以后,就给我们把宿舍换到了二楼。
他们两个河南人和两个四川人、湖南人轮换买菜,每天买的荤菜素菜加起来都是上千斤。我和老乡经常感觉他们说话都有点财大气粗,也不将我们两个贵州人放在眼里,我就猜测,他们一定在买菜这件事情上吃了不少回扣,但是我们什么依据都没有。于是我开始在餐厅练习骑买菜用的三轮车,准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去买菜弄点好处。
好事都归了他们,我们每个月发工资之前都会评分,所谓评分就是班长一个人说了算,班长是河南人,年轻、高大,年方二十八岁,每次评分他都给他们四个买菜的人评七分,给我们两个贵州人评六分甚至是五点五分,差一分工资会悬殊上百元,我们两个贵州人每个月只有六百多,而他们在七百以上甚至八百多。
我给班长提了几次意见都没什么变化,有一个月张榜公布评分,我发现我又是五点五分,我的头嗡的一声,愤怒充满了我的大脑和胸腔。那时候我手里正好拿着菜刀,班长也正好在厨房,我怒目圆睁,哐啷一声将菜刀砸在地上,菜刀在厨房的地上滑行,正好滑到班长的脚边停下,我愤怒的咆哮:“哪个杂种下个月还敢给老子不公平的待遇,老子就用这把菜刀宰了他!”吼完我的胸脯还在剧烈起伏。狗日的班长一声没吭,从那以后,我每个月的评分都在六分以上,但还是没有他们四个买菜的高。我的老乡比我更老实,从来不抗争,所以他每个月的工资都是最低的。
厨房的工作,辛苦而又枯燥,我想寻找一点有意义的精神生活,要知道,我不但以前是光荣的人民教师,而起还是作家。但是我从来不敢在人家面前说自己是作家,谁信呢?人家只会当笑话来听,只会说我在吹牛。
很多老乡是知道我能写文章的,但长时间跟他们在一起,什么都跟他们一样,待遇甚至还不如他们,时间久了,他们也就不觉得我是什么作家了。
我在这个厂里居然还有心思写了两篇短文,我寄回故乡,发表在《务川报》上,记得有一篇叫《广东的雪》,其实广东是从来不下雪的,我用此文表达我对故乡的思念!
这个厂办了一个墙报,员工可以在上面发表文章,我也在那墙报上发表了一篇,标题已经想不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人注意看。
因为心里浮躁,静不下心来看书,很多空闲时间都在外面闲逛。
我们厨房后来招了一个男性员工进来,他的形象和声音都很有点像小沈阳。这家伙是个湖北人,个头特别的高,高达一米九五。也许是因为个头太高了,他的腰永远都挺不直。他的声音有点像女性,更滑稽的是腔调更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那样嗲声嗲气。他姓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就称他女男吧。
女男有个女老乡在厂部办公室上班,是个有点儿漂亮的少妇,姓王,名字已经忘记了,暂且称为朴实吧,因为她实在是一个朴实的人,她的脸上永远都带着朴实的微笑。
有一天下班后,王朴实来找她的老乡女男去“听课”,女男平时说话嗲声嗲气,感觉没什么脑子,我常常喜欢捉弄他寻开心,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主见,老乡让他去“听课”他居然不去,但这个“听课”二字却吸引了我,我主动要求她带我去“听课”,没想到这一听对我死水一般平静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我几乎脱胎换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