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的夏天，十六岁的我离开了我曾经度过九年时光的浞水完小。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的学生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吗？下一步我该干什么？
我心情沉重的同时，也有一点放下重担的轻松。因为我再也不用学我不感兴趣的东西了，数学、物理、化学都是让我厌烦的科目。它们是那么枯燥乏味，而且还那么深奥，我学那些鬼东西对我的将来到底有什么用？可是如果我想上高中或者是大学我就不得不学它们，可是我还能学得进去吗？
回家看着我家破烂的房屋，屋里坑坑洼洼的地面、熏黑的板壁和楼板、几条不完整而且肮脏的板凳，我对我们家的未来满是绝望的心情，但是十六岁的我又是那么渴望着改变它。
我的哥哥已经初中毕业两年了，他已经要满二十岁了，附近的媒婆给哥哥介绍了女朋友。哥哥已经开始跟着他女朋友的亲戚出去打工了。我回家那天，哥哥穿着一件崭新的、雪白的衬衣回到了家里，哥哥的裤子也是崭新的、笔直的。
我记得我们家所有的家庭成员，从来没有人穿过这么华丽的衣服。哥哥的形象似乎比以前高大了很多。我隔壁的堂嫂都觉得哥哥出息了，有本事了。堂嫂还专门做了几个好菜请哥哥过去吃了一顿。
实际上、哥哥是在务川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叫银磨水的地方修公路。哥哥穿着“华丽”的衣服回家的时候，我家地里的禾苗正在饥饿中煎熬，禾苗们由于营养不良每一株都皮肤蜡黄。就像人很久没有吃饭还有大毛病一样。那时候土地已经承包到户，我看见别人家的庄稼都是一片翠绿而又粗壮，唯有我家的禾苗又矮又小一片焦黄。
我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一包尿素给我家的禾苗施肥，禾苗们会在获得营养的时候开始疯长，可以追上别人家的禾苗。可是父母对此无动于衷，我知道父母没有钱买尿素。可是哥哥在外面挣了钱却给自己买了一套华丽的衣服。
我对哥哥这样的做法十分反感！如果我们家到了秋天没有收获，哥哥买那套衣服有什么屁用？难道为了穿一套漂亮的衣服让一家人挨饿吗？可是父母并没有责怪哥哥，也许因为钱是哥哥自己挣的吧！
我既然不读书了，我就打算拯救我的家庭，我跟我的哥哥说，我也要跟他去修公路，我也要去挣钱。
过了两天，我就到了务川银磨水修公路去了。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特别的毒辣！上班的第一天就是让我们去县城里背炸药到工地上去，一包炸药六十斤重。那些力气特别大的，一个人居然能背两包三包，我背一包也是十分吃力，我的身体是那么瘦弱，太阳又那么毒辣，我不停地流汗。
我没有想到，挣钱是这么艰难、这么辛苦，这么劳累。我对我当初不给万老师学数学追悔莫及。
修公路没有背炸药那么辛苦，我们用箢篼挑泥土和碎石，或者用肩膀扛石块，或者抱着石块扔到该扔的地方去，或者是用肩膀两个人抬大一点的石头，或者用钢钎喊着号子撬动石头。
我最喜欢的就是用钢钎撬动石头的时候喊着号子这样的时刻，有些号子十分有趣，喊号子的师傅很有意思，他可以见什么喊什么，比如对面有个妇女走过，他就会喊：
对面大嫂长得乖
嗨一咗呢（众人和）
胸前吊着一对奶
嗨一咗（众人和）
白天奶水喂娃儿
嗨一咗呢（众人和）
夜晚奶水喂丈夫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荤号子不免脸红心跳，对面的妇女，有的会低着头匆匆走过，有的会停下来骂几声。这边喊号子的师傅就赶快改变了号子的内容，低头不敢看对面的妇女，等妇女走远了，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修马路吃的并不比家里好，基本上没有吃过一次肉，我们吃的饭依然是包谷面，里面偶尔能看见几粒米，就像月明星稀的夜晚天上的星星一样稀少。
吃的菜每顿都是莲花白，几乎从来没有换过花样。好像偶尔吃一顿海带，不过海带里面没有什么油水，吃下去肚皮里面就翻江倒海的流清口水。
有一次我还在莲花白里面吃到了一只煮熟的青蛙，我不知道煮饭的师傅到底洗没有洗菜。
每顿我都吃不饱，事实上我一端起饭碗就已经不想吃了，就感觉自己已经饱了，因为那样的饭菜我毫无食欲。
我总是盼望着下一顿会吃得好些，因此我一开始干活就觉得饿了，然后我就眼巴巴地盼着煮饭的早一点将饭菜送到工地上来，但是每次送来的饭菜还是和上一顿一样。
在银磨水修公路有三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四十年过去了也无法忘记，一次是我不断地在往堡坎下面扔石头时盼望着送饭的快来，另一个人扔石块不小心扔到了我的脸上，当时我的脸上鲜血直流，但是并没有进行必要的医疗处理，好像就用一块破布捂住止血了事，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脸上都有一个疤痕。
还有一次就是县委书记到公路上去视察，这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最大的官。县委书记姓李，李书记不但官大，主要是肚皮也大，他的肚皮大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长那么大，几乎没有看到过大肚皮的男人，只看到过大肚皮的女人。
李书记的肚皮大得惊人，他在树荫下坐下来，他的肚皮几乎要触到地面上了。他的气色也特别好，红光满面，他也是我见到的气色最好的男人。李书记要从地面上站起来的时候，陪同他的人立马走过去两人扶他起来。
看看李书记的肚皮和他红润的脸，再看看我们这帮修公路的苦力，一个个全都面黄肌瘦。
还有一次就是放炮，炮眼打好以后，哥哥和一个叫张三的负责装炮和点炮，点炮的时候，两人一边点一边跑，可是有一天，有个炮眼的引线可能太短了，他们还没有跑进工棚，有个炮就响了。
那时候没有现在的放炮技术，响了的炮被炸起来的石头满天飞，一块石头掉下来砸在了张三的脑袋上，张三立刻倒地，他的脑浆都流了一些出来。
哥哥看见张三倒下了，他立刻冒着还在不断爆炸的炮响和满天飞的石头返回去背起张三就往工棚跑，张三被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终于醒了过来。
捡回来一条命的张三一家人生怕因为我的哥哥救了他需要报答，反复强调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该死，没有对我的哥哥说过一句感激的话！几年后我和哥哥还有父亲一起去外县卖烤烟，在路上偶遇张三和他的父亲也是去同一个地方卖烤烟，我们打了招呼以后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张三的父亲莫名其妙地说他儿子那次犯险完全是命不该死呀，不该死的人铁棒都打不死的。
好像他不这样说，我的哥哥就会要求他报答一样。那天我们没有带吃的，我们只带了几斤生米，准备在路上饿了找一家人给我们煮一下，可是很长一段路都荒无人烟。他们带的是煮熟的饭，他们停下来吃饭的时候假装我们不存在，我们只好坚持着继续往前走。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说一下，一天我和哥哥都在我们工地的住处休息，还有一个我们同村的也在休息，他叫李四，说起来他还是我们的表亲，也是我的小学同学。
李四那天买了一个牛蹄来炖，在炖好之前，他翻来覆去的跟工头说他那个牛蹄有多么牛逼，炖出来有多么好吃，我们在屋里进进出出，他一句话都不跟我和哥哥说。炖了大半天，他的牛蹄终于炖好了，他和工头吃着喝着、聊着，就是不和我哥俩说一句话。
我去的时候，公路其实已经快要完工了，我在那里只干了二十天就结束了。
到了发工资那天，我高高兴兴去拿到了我人生当中的第一笔工钱，大概是我还没有成年吧，我也确实没有干多少活，给我算的是一块钱一天，我干了二十天，给了我二十块钱。
一块钱是什么概念呢？我记得那时候的包谷是三毛钱一斤，大米是六毛钱一斤，也就是说，我干一天活只能买三斤多包谷或者买一斤多大米。
但我还是很开心的，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挣到过这么多钱，我把二十块钱拿到手里，那时候天气正热，父亲给我打的草鞋穿在脚上有些不舒服，我看见很多年轻人的脚上都穿上了塑料凉鞋，那真是让人太羡慕了。我一咬牙，拿出三块钱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剩下的十七块，我一分不留全部交给了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我哥哥那次修公路拿了多少工资，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交钱给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