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出乎意料,谢玟来时想过对方或强硬、或柔软,或是绵里藏针、两三刀目和心计,但唯独没想过对方甚至有一丝诚惶诚恐。他略微不解:能在趾罕二太身边成为军师,启国人身份取得外族信任,应当有一副冷酷心肠手腕。
石汝培确实是一个冷酷、只有利益军师,但这并不会展现在谢玟眼前。他拉着谢大人坐下,这张矮小几案两侧铺满了羊『毛』绒毯和软枕。滚热火炉在室内哔剥地炸响。
石汝培道:“您竟然活着。”
谢玟从他手里接过一盏茶,没有喝,只是放在手心里捧着:“我也没想到能再见,只是再见这一,却是立场相悖、各为主了。慈生,你又为何向趾罕效力呢?”
石汝培字慈生。他太久没有被这样呼唤过,竟然一时有些怔愣住,迟钝了一瞬,才道:“我原因,您心里没有想过吗?”
“我是想过。”谢玟实相告,“果换了我,在官职节节攀升、春风得意时,因为根本不相干事被贬谪向远离人烟大彧府,远离父母妻儿、遥隔千里,我也会愤怒悲恨,至于要报复这个国度,报复那个识人不清君王。”
石汝培看着他道:“是了,报复那个识人不清君王。”
谢玟笑了一下,道:“正我信上所言,人路应当越走越宽,而不是把自己『逼』向绝境,你本非趾罕人,果因为这意气理由便毁一生,连归国归乡机会都流失眼前,那也有些太可惜了。”
石汝培道:“您是为我可惜吗?”
谢玟觉得他这话里还有后话,便没直接答,『露』出“洗耳恭听”神情。
对方果然继续:“您并非为我可惜。只不过是我若松反水,攻下这座城池便易反掌,倘若我刻立即倒向大启,那最快今夜、最慢明夜,这座用于拖延威胁城池就会被攻破……西北局势被彻底撕开一个,攻入王廷也便指日可待了。”
谢玟毫不避讳地点头。
“所您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启。为了那个识人不清君主。”石汝培见他只拿着茶杯暖手,便猜想到对方一路过来,手还冷得没缓过来,便将那杯已快凉掉茶盏取出,不在乎地泼在了地上,然后又倒满热茶送他手中,续道,“蛮族、雪地、严寒、烈酒……我已看厌了、看烦了,看得焦躁难耐,我确迫不及待要到京城、到洛都,然而我为什来?”
他道:“从我来到这里起,就不断明里暗里挑拨设计,撺掇二太及趾罕皇族,为他们出谋划策,侵入边境,毫发无损地掠夺牛羊财产。这群人尝到了甜头之后,不必我推动,便自行扩大战场,贪婪无度……我想着,萧玄谦会在哪一天忍不住呢?
“……一个半月前,我听到他御驾亲征。自这个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时,我就想着要何引蛇出洞,要让他死在我手里。这些蛮夷外族对我言听计从,只需一些引诱,他们乖顺任我摆弄棋。这个大彧府,乃至于遥远鞑靼王廷,都只是计杀萧九养料而已。”
石汝培几乎和盘托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玟:“您今还觉得可惜吗?”
谢玟感觉到一股很微妙怪异气氛,他沉默半晌,道:“……因为他辜负了君臣之情……”
石汝培忽然猛地一扫桌案,将他那边茶盏器皿都扫到地上,花瓶也跟着碎裂一地。他手握成拳,狠狠地锤向几案,矮小木案跟着颤动了一下。
“是因为他辜负了你!”他终于不再用敬语。
谢玟实在没想到是这一个对话,他怔了一下,听到石汝培愤怒不已地继续诉。
“冯齐钧、秦振、董徽音……”他历数过这几个人名,“冯齐钧软弱不堪,没有鱼死网破、孤注一掷精神,秦振明哲保身,恩情虽在,仍旧是个冷心冷肺东西!董徽音更是个不敢争夺窝囊草包……还有,对,还有那个周家少将军,正派皮底下藏着蛇蝎一样不择手段心!为你报仇人只有我!”
石汝培看着他脸庞,怒火中烧脑像是一瞬间熄灭了,他眼眶一热,忽然极疲倦地坐了下来,习惯苦寒风沙手心蔓延出粗糙掌纹。
他放缓语气,不看谢玟,道:“果你今日不来,大彧府城楼之下埋着火『药』,就是我给萧玄谦夜袭大胜贺礼……谢怀玉,既然你来了,这份礼,你还要我送吗?”
谢玟是真被这段话吓到了,他捧着茶杯手心渗出冷汗,低声问:“我是算数。”
“当然是。”石汝培道,“我为你报仇,想是一命抵一命,你居然没死……这几年苦苦运作,你居然没死,究竟是要我笑,还是要我哀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