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里,里泽却往往因沉默寡言而被这家人所忽视,遭受的苛责与苦难却是少了很多,人们只把他当做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懒得与他为难。而且这家人的豪宅里专为佣人居住的地下室,也比叔婶家冰冷潮湿的地板,和寄宿学校里乌烟瘴气的宿舍不知好了多少倍。
恐怕就连里泽自己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个很聪慧的人,只不过这份才智在他的少年时期罕有机会表露,就像是一颗落在荒漠里的野草种子,未逢时机便埋藏土里,隐而不发,若是雨季来临,便可旁生节枝,野蛮生长。
富商的豪宅对于他的才智来说,就是一片丰沃的土壤,他能够学到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富商本人的圆滑狡诈,上流社会的浮光掠影,书房里的丰富藏籍,年轻的里泽就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小蛇,在这茂盛森林的阴暗处游走爬行,将满意的猎物一口吞下,然后躲在角落里独自消化。
至于那些由傲慢,鄙夷,屈辱生长成的荆棘,都被早已习惯了的他视若无物,但是吃的越多,看见的越多,了解的越多后,少年也不可避免地异化了。
一些朴素的,天然的情感,在他心底自然而然地悄然滋生了,试问,一个从小受尽折磨屈辱,冷落虐待的少年,见识到这世界上有一群人,比他更愚蠢,更懒惰,更懦弱,却可以乘着豪华的马车,享用着精美的食物,过着优越的生活,然后对他颐气指使,发号施令,对他大言不惭,百般侮辱,他的心底会不会生出一点点小小的嫉妒呢?而对于他自己的命运和人生,会不会感到有点小小的仇恨与不满呢?
这些嫉妒,仇恨,不满,慢慢沉积在他年轻的心底,又会不会让他产生一丝贪婪呢?
当时的里泽对于世界的认知其实很小,也很狭隘,仅限于他出生的那个小镇,那个令他承受了种种苦难的,愚蠢,落后,陈腐的小镇,以及对他充满恶意的镇上居民。
这样狭隘,冷漠,自私的世界,却也已经足够形成一个少年对于世界的观念,无数夜晚,躺在木板床上的里泽被心中妖魔般狂舞的嫉妒,贪婪与野望所惊醒,所困扰,所摆弄,他彻夜睁着眼睛,凝视着地下室的天花板,在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夜不能寐。
里泽愈发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挣扎,都只是搁浅着等待窒息的鱼,永远没有逃脱命运的可能,富豪家里那种锦衣玉食,穷奢极欲的生活,自己永远也过不上。
在心灵经受了漫长而绝望的煎熬与折磨后,年轻的里泽只问了自己两个问题。
这样的人生,就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自己愿为摆脱可悲的命运,进行一场疯狂的豪赌吗?
少年的心里很快有了答案,或者说,心中的嫉妒,贪婪,野望,替他给出了答案。
押在赌桌上的筹码是黑暗而毫无希望的廉价人生,大获全胜后的奖金却是危险而未知,却又充满希望的前途。
很难取舍吗?
我看未必。
所以如果你问他,望着那座生活工作了三年的豪宅在大火中燃烧时,心中有何感想。
他的回答只会是前俯后仰的疯狂大笑。
没错,他就是在这时染上了喜欢大笑的毛病。
里泽一辈子笑过吗?恐怕没有,但是当他孤身站在街对面的天台上,望着夜幕下冲天的火光时,笑得时那么大声,那么张扬,那么不能自已,好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压抑都笑出来,他的笑声几乎要盖过咆哮的火海,和人群中的惨叫。
他看不到豪宅内被大火吞没的人们,却也能幻想得到,他们在烈火烧身时,骤然惊醒的惊恐表情,这一夜,富商一家应该睡得很熟,因为里泽在晚饭里加入了安眠的药剂,这一夜,富商一家却也睡不安稳,因为铺天盖地的大火也许是他们最后一场噩梦。
至于地下室里的那些仆人和佣人们,里泽已经不在乎了,他冰冷的心已经与这个世界隔开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在乎他的人,也没有任何他在乎的人,他只在乎自己。
里泽也许比富商一家里的任何人都了解这间豪宅,以及豪宅里的人,因为他的存在就像一只不会叫的狗,没人会在意这么一只狗,他这条不引人注目的狗在豪宅里不断游荡,直到洞察了一切。里泽手中的手提箱里是他这辈子无论怎么出卖劳动,出卖尊严,出卖智慧也得不到的财富,是富商偷偷私藏的,谁也不知道的财富,现在是里泽的财富,富商太太抽屉里的珠宝,保险柜里的钞票和金条,里泽一点也没有动,任凭大火将它们吞没。
望着那份足够自己逍遥快活一辈子的财富,里泽不禁想到:人很难摆脱自己的命运一步登天,却可以轻易退却自己的底线化身恶魔。
至于里泽自己的尸骨,他也早已安排好,一个同他身材相仿的年轻人,被大火烧得只剩下残骸,这样的年轻人在充满人渣的寄宿学校里到处都是,可是里泽现在却变成了比这些人渣更可怕的恶魔。
自己是个很冰冷,很可怕的人,里泽这一刻才终于认清了自己。
这个年代,想要扑灭一场大火,并不是那么容易,除非教会里的信徒,或是掌握魔法的超凡者出手,可是一个普通的富商并不值得他们出手。
里泽就这样在豪宅焦黑的废墟附近徘徊了好几日,他并不是喜欢复仇的人,他只是为了确认警局的调查进度,以及是否有活口生还。
大火发生几天后,富商的弟弟从外地赶了回来,只是收下了遗产,并向死去的下人的家庭分发了赔偿金后,又匆匆离开了。
里泽的叔婶自然也收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他们一家简直欢天喜地,去除了一个碍眼的,快要脱离掌控的外人,又将里泽父母的抚恤金和里泽的赔偿金尽数收下,家中欢快的气氛简直如同过节一般。
小镇上一连下了好几天暴雨,大雨的冲刷下,最后一点纵火的痕迹也都消失不见了,似乎就连上天也在帮助里泽。
离开小镇的前一夜,在倾盆的暴雨之中,里泽朝着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小镇如同演员谢幕般深深地鞠了一躬。
“亲爱的命运先生啊,我在这里向你发起挑战!”
遮天蔽日的乌云之下,无尽的雨幕之中,里泽的声音像一道闪电般划过夜空。
麻木不仁的活着对于他来说就是死去,他已经死去太久了,今天才因疯狂而重获新生!
里泽从此给自己改了名字,他称自己为谬肆,荒谬的谬,肆意的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