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贝今天发烧了。”客人少的时候,李倩总是和潘乐乐聊关于孩子的事。小贝,李小贝,九岁,女孩,很漂亮,丝毫不怕生,见人极有礼貌且笑容十分甜美。或许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只是潘乐乐并不喜欢。
有些敷衍地应着,表达必要的关心和十足的不想理会,潘乐乐渐渐发起呆来。李倩看了却也不在乎,依旧自顾自地叨念。大抵是一些乡下退烧的土方她都试了试,也不知效果怎样之类。
李倩而今二十七岁,依旧是年轻俏丽的脸蛋,婀娜摇曳的身段,潘乐乐在她眼中读出的却只有已谢的颓败。
晚上接到李倩的电话,李小贝被送进了医院,似乎是病重。“医院不给治,说没得治,我又没钱。”李倩的声音很模糊,潘乐乐想很久才记起来自己的手机听筒不太好用,传过来的字句已经磨平了情绪,失了真一样平静。
然后怎样呢?潘乐乐想着,便也这样问了。
“有人说,有家店里有人能治小贝的病。”
潘乐乐没说话,她知道李倩会继续说下去。
“明天能陪我去一趟吗,说是要有个见证人。”
“哪里?”潘乐乐听着话筒里传来的细碎金属杂音,咔哒咔哒研磨开一片嘈杂,像空旷的海面,一滴水溅开越来越大的涟漪,终于在遥远的彼岸引起一场海啸。而蝴蝶扇动的翅膀终究无处可觅,更遑论折射阳光的那颗鳞粉闪烁着的是怎样的颜色。但当万物终焉寂灭无声时,总该有人听见它砸落泥土的那一点声音,金属一样的杂音。
“赌坊。”李倩的声音就混在这样的杂音里,颇有些遥远的距离,“什么都可以赌的赌坊。”
“好啊。”潘乐乐想了想,又说,“我明天要买棉衣,下午。”
李倩似乎是答应了什么,却被大片大片杂音淹没,只留了袅袅缠在浪底的一丝喑哑。而后潘乐乐听见李倩说,明天早上六点我到你家找你。
第二天见到李倩时,潘乐乐听到了更完整的病情说明。昨天晚上李小贝忽然开始抽搐,然后昏迷不醒。送到医院,说是不明病因,但五个器官功能衰竭,死亡率已经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为什么呢?李倩似乎是自言自语,过于含糊的问句并不需要回答,只是在空气里沉沉浮浮,带着些小心翼翼瑟缩的悲哀。
“走吧。”
去的地方是一条老街,提到的那家店则在老街与纵深的巷子交接的转角处。很普通的一个门面,门口三层台阶,木框的玻璃门,挂着一小块深木色的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命运之轮”四个字。墨汁即便早已干掉却依旧残着淋漓的余韵,像荒芜大漠里枯死植物深深扎入泥土的根,细微地向外绵延,渐织成绵密的一张网,一旦用力拔出便根须俱断,挂着泥土呈露赤裸,全无生机的丑态。
两个人推门进去,彼此都没有交流。
店里只有正对门的一张柜台,除此之外空空荡荡。白晃晃的墙壁,暗黑色瓷砖,白木的柜台。两边墙上挂着画,普通的风景画,是劣质的影印品,色块斑驳混浊,毫无美感。柜台上摆着一盆仙人球,褐红色陶盆装着,仙人球长得倒是格外茁壮,圆滚滚的,极绿极绿,尖刺上都带着细小的绒。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想赌什么?”男人的声音低沉。
“我女儿病了,医生说救不活,但他们说你能救。”
李倩只盯着那盆仙人球,依旧下意识地微侧着身子稍稍低着头站着。她总是那样站着,因为很多人喜欢看她那带些谦恭又隐隐带些妖娆的态度。
“我可以救,只要你赢。”男人便点点头,“赌法很简单,一场游戏。你的赌注是你的性命。”
“我知道。”
潘乐乐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一言不发。李倩似乎已经打听清楚了一切,而她要做的不过是一个见证者,合格的见证者。
“那么,游戏开始吧。”男人平摊开手掌,掌心一团银光闪烁。
“哦,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命运之轮。”男人微微勾起唇角颔首,“祝你游戏愉快。”
从潘乐乐的视线角度看过去,那场景其实极为离奇——银色光团中一道虚影,正是李倩的样子,而虚影逐渐凝实,李倩本人便消失在原地。
“李倩会怎么样?”潘乐乐问。
“开始她的游戏,或者输掉,或者赢。”命运之轮坐回柜台后面,停顿了两秒又补充,“哦,游戏马上就开始了。”
光团中渐渐浮现出了景致,而后那景象越发鲜明和真实,最终展开成一片真正的空间。潘乐乐四下看了看,是一片森林,而李倩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李倩似乎看不到潘乐乐,尽管她此刻正对着的便是潘乐乐的方向,她只是怔怔盯着远处的一点,应该是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
风拂过林间带起寂旷的回响,叶子在风里零零落落,间或有虫鸣,于万物无声时唧唧喳喳地嘈杂一片。
“妈妈。”忽然有小女孩的声音响起来,稚嫩甜糯。
潘乐乐闻声望过去,是李小贝,极漂亮的女孩,双马尾,白色的公主裙,明媚动人的笑脸。那条公主裙潘乐乐还记得,是李倩在地摊上买的劣质便宜货,做工粗糙,外层的白纱渔网一样漏洞百出,潘乐乐望着李小贝裙角那个泛黄的破洞,那是香烟点燃的痕迹,像人类昏寐的眼睛。
“妈妈。”李小贝又叫了一声。
李倩便点了点头,极为平静,双眼依旧直视着前方,似乎听到的不过是一句无须回应的招呼。
风声骤停,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呼喊些什么。
“小贝?”李倩终于回过神来似的,侧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女儿。“小贝,没事吧?”
“没事哦。”李小贝笑起来,左脸颊一个小小的酒窝。
“走吧。”李倩就又点点头,牵起李小贝的手,“走吧。”
李小贝于是乖巧地跟在李倩身后,默不作声。
走了不知多远,一成不变的密林景色终于有了变化,林中小路骤然拓宽,不远的前方是一栋三层的小宅,孤零零地立着。
李倩没说话。似乎沉默就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她依旧是那个姿势,只是因为一只手牵着李小贝,所以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格外怪异,就好像强行肢解又重组却永远找不到真正拼装方式的玩偶,一举一动都满是错愕与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