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围着崔殷几个人转了个圈,语调里有些庆幸,“幸好你们来得早,不然我真的控制不下去了。”
崔殷挑起一侧眉,“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压了压头顶反戴的鸭舌帽,将大部分的黄头发都藏进了帽檐的阴影里,“我叫陈刘吉,死的时候……是十五年前吧。”
“我家里穷,爸妈都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陈刘吉说到这里,沉默了良久,“那时候混嘛,不学好,跟着学校里的大哥混,天天兄弟长兄弟短的,就知道街上横混。”
“后来在学校外面又认了个大哥,那就更威风了,拎着铁棍子挨家挨户的店门管人家要保护费,不给钱就砸玻璃,就这么着,手头宽裕了点。”
陈刘吉不尴不尬地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有钱了也不学好,不是上酒吧喝酒,就是到棋牌室赌钱,要么就是买衣服买表,一点儿没想过家里。”
“……后来,大哥和人打架,动上了杀猪刀,我就被人砍死了。”陈刘吉摸摸自己如今干净的胸口衣物,“就和杀猪似的,一刀进去,那个血噗呲的一声喷出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好像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陈刘吉又沉默了一会儿,“等我再清醒过来,就看见我那个大哥在用锯子锯我的腿,而我自己飘在一边,连阻止的能力都没有。”
“那时候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还以为是在做梦呢,”陈刘吉苦笑,“傻得和什么似的,觉得自己大哥不可能这么对自己……”
“是在我那个大哥带着我那一群兄弟们刨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崔殷打断了陈刘吉的回忆,“为什么他们要肢解你的尸体?”
陈刘吉摸了摸身边茁壮生长的小槐树苗,“我们家那边有一个传说,猪都怕杀过猪的屠夫,狗也怕杀过狗的屠狗户,他们就认为,杀过人之后,别人也会怕他们——那叫什么,震慑于他们身上的血腥气。”
“是我那个大哥提议的,他说,反正我已经半死不活了,就算送到医院也救不过来,我家里还穷,爸妈不在,爷爷奶奶也连点棺材本都快被我掏空了,送回家去也是个死。”
“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帮他们一个忙,给他们做点贡献。”
尚未成年的少年唇角挂着一个自嘲的笑,“他们每人动了一刀,胆子小的也被胆子大的压着动了手。总之,每个人都挂着一手的血,给我刨出一个坑。”
“我的尸体就被扔在那个坑里,慢慢腐烂,被蚂蚁和泥土里的虫子啃食,最终化作一堆破烂的骨架。”
“这和你要等人有什么关系?”北司开口发问,声音稚软,“你想让人发现你,并且给予那些害死你的人报应?”
陈刘吉先是点点头,接着却又摇摇头,“我最初是那么想的,所以一直等在自己的埋骨地……”
他沉默片刻,又摸了摸身边的槐树苗,“后来,也就放弃了。”
“也不是放弃了,就是觉得自己该死……”陈刘吉拽着身上当当啷啷的金属链子,“我活着的时候都干了什么畜生事,死了也活该……”
“我是想着,干脆就一直蹲在那儿,等着下地府被判罪吧,像我这种人也没什么报仇的价值。”
一阵风吹过,小小的槐树苗嫩绿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陈刘吉目光定在那片嫩绿上,目光有些恍然,“但我没想到,还会遇见那群人。”
“几个月前,那块地要被翻修平整,在上面建厂子。”陈刘吉声音渐渐低沉,“我本来还挺高兴的——这么久了,那块地一直废着,寥无人烟的,还挺没意思的。”
“建起厂子来,说不定人多了,还能热闹一些。”
陈刘吉的头深深垂下去,“但那群人也害怕了,他们埋我的尸体时也没刨出多深的坑,要不是那块地一直是荒地,他们干的事情早就被发现了。这次知道那块地要修工厂,我那位大哥最先怕了起来。”
“十来年没再联系的几个人又凑到了一起,进了这个施工队,想趁着夜色先把我的骨头挖出来处理掉。”
林鹤眉头紧紧锁着,“所以你就伤害了他们?”
陈刘吉苦笑一声,“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其实不想找他们报仇的。”
“是……”他停顿下来,样子显得格外犹疑。
“你不是就等着人过来呢吗?怎么到现在反倒不说话了?你到底有什么想说的,倒是告诉我们啊?”肖月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样子,有些着急了。
崔殷看了一眼陈刘吉身旁的槐树苗,“是因为这棵树苗?”
“您看出来了啊。”陈刘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轻声开口,“没错,就是因为小槐。”
“小槐?”除了北司之外,林鹤师徒三人都是一愣。
还是洞开天眼的陶添在认真盯了那棵槐树苗将近三分钟后才看出了苗头,“这棵槐树苗……里面好像有一小团亮光。”
很小很小的一团,仿佛一抹在寒风吹拂中即将熄灭消散的火苗,只一点点的亮光在一片黑暗中,夺目而又微渺,坚强而又脆弱。
“亮光?”林鹤一怔,“那是……灵性之光?”
所谓灵性之光,或者是久受供奉,凝聚愿力后蕴养出的一种韵泽,或者是活物死物在灵智未开却已与凡俗有别的一种状态。
而这棵槐树苗,林鹤看向陈刘吉,又将目光转向舒展着嫩绿叶片的槐树苗,“难道是……久受供奉蕴养出的灵性吗?”
陈刘吉缓缓摘下一直带着的鸭舌帽,露出一张过分年轻的少年人脸庞,“是啊,挺奇怪的吧?”
“我在诚心供奉这棵树,为了让它不被那群人破坏,甚至出手伤人,就为了让一棵树不被连根挖起。”
“我是不是很奇怪?”陈刘吉的微笑显出几分诡异的执拗,“但我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小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