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被请来时,只站在门槛外,板着脸望向众人。
“臣户部云南司主事海瑞,见过诸位大人。”
高拱:“无须多礼,上座,海瑞请进吧。”
屋外有仆人进来搬椅子,却听海瑞制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诸位大人若有事,还请直言。”
众人立刻明白海瑞这是误会他们与赵贞吉是一丘之貉了。
于可远起身道:“刚峰兄,可记得你我曾经之言?”
海瑞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不知所指哪句话?”
于可远:“刚峰兄曾与我言,《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一篇颇为赞赏,不知可有延伸否?”
“如何延伸?”
“如今天下大病,诸位大人诚意邀请,向刚峰兄求一剂良药。”
海瑞沉吟了几秒,然后问道:“治何症?”
“治大病,百姓之病,群臣之病,大明之病。”
海瑞情绪有了些许起伏,声音没有那种刻意的疏离:“若按可远兄所言,国因人病!医病便是医人,医人才能医国,可是此解?”
于可远朝着高拱望了一眼,见他肯定地点点头,便再无顾忌,直言道:“正是此解。”
海瑞一步踏入屋内,直接坐在了仆人准备好的椅子上,铿锵有力道:
“一部泱泱华夏史,可谓是君臣与百姓的关系史。
夏朝和商朝君王至上,百姓无非鱼肉。《尚书》有言:时日厄丧?吾与汝具亡!
若是贤明君主心怀百姓倒也罢了,无道昏君一旦继位,民不聊生,如夏桀和商纣,前面君王励精图治,到了他们视百姓如草芥,顷刻便会夭亡!天下百姓都有与昏君共亡的决心!
孔子仁慈,教世人仁者爱人。孟子出世,继而有‘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本应为万古不变之至理,世人称赞孔孟至圣人!
秦朝不尊孔孟,于是三世而亡。汉朝直到汉文帝才明白这个道理,以民为本,君为轻,君臣共治,方有我泱泱华夏的第一次盛世,史称文景之治。
唐太宗效仿,因而有贞观之治。此后改朝换代,多少朝代因君臣共治和以民为本而天下清平,又多少因君王独治、弃民生于不顾而渐渐消亡。
而我大明朝,太祖高皇帝从马背上一步步打拼下大明江山,废除沿袭千年的宰相制度,因出身贫寒而知百姓疾苦,惩治贪吏,轻徭薄赋,爱民如子。但也正是在太祖高皇帝那时便留下了祸根,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剥夺后世儒生祭拜孟圣人的权力!
追溯原因,无非是孟子曾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太祖高皇帝不认可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并下诏:‘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时任刑部尚书钱唐挺身而出,请求圣上收回成命,太祖高皇帝大怒,果真让金吾卫射了钱唐数箭,群臣纷纷为钱唐求情,才免去一死。
此后虽有群臣反对,太祖高皇帝于次年恢复孟子四配身份,将孟子牌位迎回孔庙,但太祖高皇帝对孟子思想之厌恶并未减少。
洪武二十七年,太祖高皇帝下令删节《孟子》一书。翰林学士刘三吾揣摩圣意,删掉其中八十五条君臣共治的内容,留下一百七十余条,编成《孟子节文》一书。至此科举便不得出现删掉的八十五条内容,天下走仕途之路的学子只能读阉割版的《孟子节文》!
此后君王秉承太祖高皇帝,却无太祖高皇帝体察民生之情,置内阁如同仆人,设百官为仇寇,打杀无非一念之间。传授权柄于司礼监,以宦官家臣治理天下。
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宛如朱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大明朝已经历十一帝,而当今圣上尤甚!二十余年不上朝,明里玄修,暗中操控。外严内宦,搜刮天下民脂民膏,多少有良知、心怀苍生之念的官员因上奏而惨遭毒手,无良知的奸诈恶徒却能曲意逢迎而节节攀升!皇宫大贪其贪,百官小贪其贪,我大明朝百姓已然是苦上再苦,居无定所,饥寒交迫之下,多少饿殍!”
海瑞义愤之情溢于言表,说到这里已然是哽咽了。
杨博原本是个硬如铁石之人,这时竟也热泪盈眶。
众人相对伤感了一阵子,各自抹掉眼泪。
海瑞深吸一口气,他句句都是要命之言,说到此处,便毫无保留了:“此次去受灾县份,天子脚下,竟然有大量饿死的百姓倒在大街上,近在咫尺的京官们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饭碗里的俸禄!户部拨调的一点军粮也无非是象征应付,百官还屡次三番被上面吩咐,不能喧哗此事,以免让阁老们更加为难!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我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到底还有多少惨剧隐藏在潮水之下?这些天我能做的,也无非是救一人是一人,只觉得自己心肝黑了,竟哭也哭不出来!”
在场这些人里,哪个不知道灾情的实际情况?在玉熙宫时,他赵贞吉能恬不知耻地隐瞒真相,不怕被戳穿,靠的是什么?无非是笃定了嘉靖帝的心思!
天底下的罪魁祸首并非徐阶高拱,也并非倒下的严嵩严世蕃,而是坐在龙椅上,和百官抱怨自己没有地方住的嘉靖帝!
于可远:“上疏吧!唯有上疏一途才能治症。”
胡文远:“我们是否要一同上疏?”
于可远摇摇头:“若是我们一同上,皇上必然猜忌我们这是在逼他退位,何况有大礼仪之争的前车之鉴,任何能让人联想到党争的人,都不适合上这道奏疏。朋党之争最是忌惮,而说到底,这样的人选,在我大明朝已是举目无望,即便刚峰兄,也曾受到师相和太岳的举荐。到那时,师相和太岳恐怕也要遭受牵连。”
高拱:“若能为百姓尽些实事,这条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看到高拱这番态度,海瑞忙问道:“该如何上这道疏?”
众人都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接着道:“病症的症结在哪里,刚峰兄已然明了。既然决心上疏,便要直指病根!若是像以前那样,心存侥幸,或只为名声上疏,只骂群臣而不指责君王,只论一事而不论事主,前瞻后顾,倒不如不上!让人拿到杀鸡儆猴的机会,会使继往开来者失去胆量。若要谏言便直谏君臣共治!若要痛斥便直斥君王独治!哪怕不能让皇上有所悔悟,为我大明朝的千秋万代,为天下黎明苍生着想,也要让另外一人醒悟!倘若我大明朝仍然以天下臣民奉养君王一人,则追溯夏桀商纣,暴虐无道,则亡国有日!刚峰兄,你可知我说的另一人是谁?”
海瑞不假思索地回道:“裕王!可裕王与当今圣上毕竟是父子……”
高拱:“海瑞,你不懂裕王。我是裕王老师,我知他本性仁厚,爱民爱贤,在大事上能够拎得清。我大明朝若真想君臣共治,唯有裕王一人。你是我和太岳当初所举荐,一旦你上了这道奏疏,皇上必然会猜忌我和太岳,也会猜忌你受裕王指示,这便坏了根本大事。因而上这道奏疏之前,你要撇清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与任何人有往来,让皇上明白你因心而动,无党无私。”
海瑞肃然起敬,起身朝着高拱双手一拱:“受教!”
于可远:“还有一点尤为重要。建文帝时,方孝孺为了博得一个忠臣之名,被牵连十族,这在我朝是有先例的,亲族朋友无辜惨死。你做这件事,虽是为了尽忠,却也不能失了孝道,太夫人和嫂夫人要想办法安置妥当。我们虽想帮忙,但立场不同,能做的只有事情发生时,帮你抗住上面的层层压力。你需找一个能帮你照顾太夫人和嫂夫人的人,并在上疏前撇清和他的关系,不要把他也牵连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