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家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观主笑道:“酒友道友难寻见,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罚酒。小陌,别撑着了,吐去。”
小陌喉咙微动,胃水翻涌,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见这一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个干瘦道士又懂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前辈,犟着呢,好面儿!
老观主难得有些伤感神色,轻声说道:“小陌,你应该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这桩机缘,是我帮你量身打造的一条剑道脉络,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你的剑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在那东海观道观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换这条脉络。”
小陌笑着点头,“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于你我而言,又能算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今天强撑着喝这么多酒,当真只是酒好便贪杯啊?”
老观主笑道:“若无交心挚友一二,人间索然无味至极。”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来做东,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观主便又是转头啊忒一声。
小陌倍感无奈。
难得遗憾自己剑术境界不够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脑袋喝酒。
老观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见之人,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内,连连打着哈欠,郭竹酒与师父请示一番,她便独自逛荡看风景去了,谢狗跟那个尚无道号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缘,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罗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沛湘用心声将她赶走了,罗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师妹,一起陪着那个姓谢的貂帽少女离开院子,心中满是遗憾,她总觉得都没有跟陈山主聊一句话,何止是有点亏,简直就是亏大了!
不然她连某个山水故事都编排好草稿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就是罗敷媚年少无知,于某年某月某夜与年轻隐官月下论道一场,不知天高地厚,无礼冲撞了陈山主几句,结果对方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她挨了顿训斥,但是她没死,活下来了!
如此一来,在狐国之内,以后谁还敢跟她横?比什么境界,要比胆识和气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尝试了一次阴神出窍远游,跟以前相比,终于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远游了,一路远游到了北晋国京郊地界。我当时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她的阴神后边。”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福地历史上的头两位地仙,都出自松籁国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资质极佳,其实也是一桩此方天地,无形中给予俞真意的一种大道馈赠。
从成为练气士,到结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个境界台阶,都是崭新风景。
所以至今莲藕福地,都没有具体的境界划分。
尤其是那种玄之又玄的阴神出窍,就连俞真意当年成了元婴境,都还是慎之又慎。
这位返老还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飞升”之前,才与高君倾囊相授,口传秘授,在湖山派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随便尝试阴神出窍,是当师父的俞真意当时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阳神身外身,所以觉得不宜太过涉险行事。这双师徒哪里知道,地仙阴神出窍,其实很简单,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里需要翻看黄历挑选黄道吉日,更没有天光白昼不宜阴神出窍的忌讳。”
长命神色淡然道:“我们觉得简单,只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山上前辈积累下来的过往经验,他们师徒觉得困难重重,是因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全凭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门道,这是真才实学,是真正意义上一座仙府开山立派而来的家学和师传。说句难听的,如果你们狐国没有落魄山作为靠山,再过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没资格与湖山派掰手腕,说不定湖山派祖师堂内,除开掌门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单独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将整座狐国一扫而空。”
沛湘顿时脸色难看。
只因为对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所以沛湘不好说什么。
陈平安笑着打圆场道:“长命道友说的,多半是事实,不过你们狐国有靠山也是事实嘛。”
沛湘嫣然一笑,转移话题说起了好话,“山主,传闻人间总计七十二福地,其中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数,而且不一定都能够形成一种拥有好似稚童灵智的大道雏形,不管怎么说,我们莲藕福地,还是很幸运的,先前由人间文运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陈平安点头道:“有利有弊,要么针锋相对,各自给对方穿小鞋,要么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稳固天地气运。不过总体而言,哪怕退一万步说,邻里不睦,双方无法和气生财,可结果,肯定还是利远远大于弊。”
长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终究受限于山河版图疆域和有灵众生的数量,加上又分属于不同的几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显化而成灵,气象都不会太大。
庭院中央,画上悬画,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图,女子湖君,正是《人间美艳篇》上边,那位小拇指戴有长甲的貌美女子。
关于这场能够决定一座天下形势走向的秘密议事,只是议事地址的选择,就争论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头举办的,好打响一块金字招牌,方便争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选址在别家道场,还是担心谈不拢,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场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没有几百年的修缮、经营,就别想要恢复原貌了。
最终选在了秋气湖,至于那位自封“横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你们说魏良会下山迎接吗?”
长命也询问一句,“高君是否会泄露天机?”
沛湘摇头,“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愿,与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点,猜算人心,非她所长。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