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得满脸涨红,不只是酒力不胜,更是面对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同为外乡人的末代隐官,老人心虚,脸红。
世事多如此,酒力不支吾,难为与为难,此身不由己。
先前在酒桌上,中途老人说要与陈隐官敬酒一个,陈平安笑着说不用,反而自称晚辈,主动敬了老人一碗酒。
在那之后,老人自顾自喝酒,就愈发沉默了。
柳勖抬起手肘,轻轻一敲身边的陈平安,示意你去安慰老刘几句,二掌柜你最擅长这个,看看能不能帮着他解开心结。
当年在那座小酒铺,二掌柜那是张嘴就来,吹牛皮从不打草稿的,街边一众蹲着喝酒的,都喜欢不花钱听二掌柜说书。
陈平安摇摇头,何必在老剑修的伤口上撒盐。
再说了,没去过剑气长城就是没有去过,我既不管天也不管地,管你是什么理由和难处。
所以先前酒桌上,你要说给陈山主、或是干脆直呼名讳喊陈平安什么的,都无妨,敬个酒,我是山上的晚辈,肯定就喝了,而且肯定还要回敬前辈一碗。
可你刘武定既然用上了隐官称呼,你又是北俱芦洲的剑修,对不住,跟你不熟。
柳勖以心声说道:“蜃楼知道吧?好几个练气士都跟着我一起去酒铺那边喝过酒的,明明不是剑修门派,都不是宗字头,却在剑气长城那边死了很多的嫡传弟子。刘定武就曾是蜃楼的嫡传弟子,差点就要当上掌门,只是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与海市问剑一场,伤了那边不少剑修,被逐出师门了,否则当年他跻身金丹,若无意外,很快就会过倒悬山去剑气长城。”
柳勖沉默片刻,看着前边那个背影黯然的老人,继续说道:“刘武定觉得自己已经与袁氏报完恩了,前不久刚刚辞去了三郎庙供奉,打算独自走一趟蛮荒天下了,只是袁宣还不知道此事,刘武定就没打算跟他说这个。刘武定至今还不清楚一事,当年正是他那个掌门师父故意为之,让海市那边配合演一场戏,就是希望他这棵好苗子,能够留在北俱芦洲,好好练剑,有朝一日,练出个上五境,至于是不是蜃楼派谱牒修士,不重要。因为刘武定的师父很清楚,以这个弟子的性格脾气,金丹境剑修,又顶着一个蜃楼派下任掌门的身份,到了剑气长城,就注定不用活着返乡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双手搓着脸,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以心声说道:“刘前辈,有两个北俱芦洲的练气士,一个是那座孤悬海外心胆岛海市派的剑修,叫玉合,是金丹境剑修,一个是蜃楼派的掌门亲传弟子,叫高节,是登仙峰的峰主,他们经常结伴去铺子那边喝酒,我当时就很奇怪,两个明明有世仇的门派弟子,怎么可以喝酒喝到一块去。有次一起喝酒,我就是听他们闲聊,玉合说当年的事,是他有错在先,对不住那个高节的师伯,连累他被师门驱逐。另外一个就开始破口大骂,说刘师伯如果不是你小子看穿身份,早就是我们掌门了,我们北俱芦洲就会多出一位玉璞境剑修,皑皑洲又要矮我们一头,你玉合屁本事没有,就只有一张碎嘴,喝不死你……今天这顿酒,谁王八蛋谁结账,二掌柜再拿两壶好酒过来。”
老人仔细听着,沉默片刻,笑道:“都是意气用事,其实没什么对错。”
“前辈,要是心里真难受,那我骂你几句?这个我很擅长啊,一百句起步,都不带重复的。”
“……”
“走,刘老剑仙,咱俩单独喝一顿。”
喊一位元婴境剑修为剑仙,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一句更过分的刘老剑仙。
“且余着。”
“有去有回。”
“那就与隐官一言为定!”
争取如此。
争取来年喝着今年余着的酒。
柳勖这趟南游,本就是找陈平安喝顿酒,仅此而已,没什么事情要聊的,跟朋友喝酒不就是正事吗?
所以喝过酒,柳勖就准备单独一趟老龙城,那边有点山上生意要跟苻家谈一谈,至于落魄山,去不去看情况。
袁宣三个,不虚此行,当然可以就此打道回府了,需要去那陈平安推荐的仙家客栈,飞剑传讯一封,寄回家族报喜。
刘武定护送袁宣返回三郎庙,就会赶赴蛮荒天下,到时候就去剑气长城遗址看看。
柳勖跟着他们一起去客栈下榻,袁宣笑道:“柳伯伯,陈山主真是把你朋友了。”
柳勖笑问道:“怎么讲?”
袁宣说道:“我听说那座客栈,是出了名的杀猪宰客,在山上名声很一般。”
柳勖说道:“把不把我当朋友不好说,我估计那座客栈,陈平安是有分红的。”
樊钰说道:“不至于吧。”
柳勖说道:“觉得不至于,那是因为你跟陈平安还不熟。”
樊钰愈发奇怪,既然如此,你们怎么会成为如此要好的朋友?
总不至于是一个做生意喜欢杀熟,一个觉得钱多喜欢被当冤大头吧。
柳勖神色淡然道:“我辈剑修,钱算什么。”
一艘北归途中的仙家渡船,突然有自称是大骊刑部供奉的修士,找到他们几个,要求白登立即走一趟大骊京城,说是京城礼部那边请白登去商量铁符江水神补缺一事。
白登先前和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高耕,出门一趟,不曾想回来就会是铁符江水神了。
高耕和银鹿都与白登道贺,大骊礼部那边说是商量,其实还商量个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嘛。
先前出了落魄山,天高地阔,心情为
畅快!
他们几个,至少有了一种“老子今天想不喝酒就能不喝酒”的大自由!
玉璞境剑修白登的大道根脚,是蛟龙之属,出身昔年山上的“旧时帝王家”,是古蜀地界陆地龙宫之一。
虽说当年海上陆地的大小龙宫,可谓多如牛毛,龙子龙孙一大堆,其后裔血统却很复杂,却不是谁都能称之为“真龙”。
之前在山上,他们几个,莫名其妙被使唤了一次,去了趟大渎以南的某个藩属小国,小事一桩,高耕极为熟稔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官场门道,境界最低的那头鬼物,歪点子和馊主意也多,当个狗头军师绰绰有余,再加上白登的剑修身份和玉璞境,一趟差事,可以说是办得滴水不漏,漂漂亮亮。
本来白登道友即将荣登一洲高位神灵,怎么都该喝个酒道贺,渡船上边有好几种仙酿,只是他们仨都很默契不提这茬。
聚在白登屋内,高耕以心声说道:“白兄弟当这铁符江水神,唯一一点不好,就是与大骊宋氏的国祚牵连深了。”
银鹿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天大便宜,先捞到手再说。至于宋氏气运如何,以后再说。”
高耕说道:“除非。”
银鹿亦是笑言“除非”二字,心有灵犀,双方对视而笑。
除非那位陈山主,当那大骊国师。
当然,白登想要顺利获得大骊朝廷的封正,成为一地正统的山水神灵,还需要走一条“神道”。
只不过就像先前御书房议事,礼部尚书赵端瑾所问的,白登成就水神之路,会不会有意外。
而不是问一句“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知道白登“成神”之路,只要没有大的意外,还是很顺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