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甚至要比贫道更早进入小镇,早早投胎到了福禄街李氏家族内,为的就是能够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顺水推舟,嗯,这个说法好,就是顺水推舟了,为你家大公子,李-希圣,护道一程。在这个过程里边,你会不断成长,登高极快,打个比方,马苦玄、刘羡阳他们几个,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陆沉竖起并拢双指,“贫道可以发誓,要是有一句假话,就天打雷劈!”
远处那个曾经坐镇雷部斩勘司的老车夫,实在是拿这个白玉京三掌教没辙。
其实在青冥天下那边,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做“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今天陆沉确实没有一句假话,哪怕在老车夫看来,朱鹿都是极好的“来头”,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确实要比桃叶巷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早早给了她的。
哪怕是陈平安,可能如今还不清楚,老车夫跟封姨,还有陆尾这些老古董,闲暇时聊得最多的几个年轻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测她的来路,虽然云遮雾绕,但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来头不大,岂会山水朦胧,让他们都觉得雾里看花?
只是因为她出生在福禄街李氏,先有那个“桃代李僵”的李-希圣,后有掌教陆沉进入骊珠洞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换个说法,就是谁都担不起这份道门因果。
朱河神色复杂。
朱鹿咬紧牙关,牙齿咯吱作响,她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们可以视为浩然天下这边的一个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脚,“我们脚下的宝瓶洲,其实这个比方还不太准确。”
陆沉指了指北边,“应该说是那个版图更大的北俱芦洲,因为幽州在青冥天下,属于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两个地方最负盛名。一个是地肺山的华阳宫,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个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战场。”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边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让让逐鹿郡变成战场遗址,当时最后一个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这个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论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轻轻抓住朱鹿的胳膊,眼神示意她别怕。
朱鹿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那个道士,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个字,“你,到,底,是,谁?!”
陆沉只是自顾自说道:“贫道再打个比方好了,曾经有一张赌桌,有些人,手上只带着几颗铜钱的赌资,有些人兜里有几两碎银子,而你,是扛着一麻袋金锭银锭的。”
“结果呢,哗啦啦一下,押错注,很快就赌完了,输完了。”
“按照某条脉络的发展下去,你会先认识李槐,经历过一些事情了,再跟着李-希圣一起游历北俱芦洲,你还会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这只是你该得的众多机缘之一。”
“仔细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时,离开福禄街,有没有遇到一个虎头虎脑、可能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穷酸孩子?嗯,你后来也见着他了,结果还是不喜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是了,你早些时候,肯定是跟在李宝箴身边。”
“我猜测当年在李氏大宅内,你一定反复权衡,天人交战,最后选择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长公子。可能是因为李-希圣的名字当中,没有带个‘宝’字。”
“因为这就是你的劫。”
“我们这辈子的很多学识,都是从上辈子所读之书中来,当然了,书里书外都是书。所以我们这辈子读的书,既是当下读的,更是给下辈子读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为这般聪明,实在是太聪明了,不断累积,最终在某一刻,开花结果,导致你因小失大,才错失了一桩本该理所当然的合道机缘,最后反而酿成大错。还是白玉京大掌教帮你求情,再帮你找补和改错,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头再来,既可以将功补过,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得一点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开始怨恨贫道为何不早些点拨你,为何袖手旁观?”
“你要知道,等贫道去骊珠洞天摆摊的时候,你已经是多大岁数了?你以为一个人已经定下来的心性,有那么容易更改吗?不然为何会有句老话,叫作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再说了,贫道跟你无亲无故的,是你爹啊?”
“你还是喜欢怪罪他人,从来不喜欢从自己身上找问题。这样的你,贫道就算再早个十年进入小镇……兴许真就管用了,可惜贫道本事就那么点,小胳膊细腿的,你以为说进入骊珠洞天就可以进的?说帮你就能帮的?再说了,我们人啊,总得遇到事情了,吃过苦头了,就自己去回心转意,起念发愿,自求多福,总想着走在路上遇见贵人相助,这种心态,要不得。”
“李宝箴读的圣贤书上,一定有这么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何况你家乡的那座螃蟹坊上边,不也有四个大字,‘莫向外求’?”
陆沉转移视线,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这个人,什么都好,老实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点,得改改,喜欢代人认错的习惯,以后改改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也许,可能,大概吧。”
一个老了的男人,时至今日,还对当年的那个少年满怀愧疚,既对泥瓶巷少年以后获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兴,却又不敢在自己女儿那边流露出丝毫真实情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挺不容易的。
陆沉双手横放,轻轻拍打着栏杆,抬头望向远处。
什么叫赌桌。
你们不要的,有个人都要了。
朱鹿问道:“你是谁?”
陆沉笑道:“贫道姓陆,往大了说,往高处想。”
朱鹿浑然不觉,泪流满面。
陆沉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这么伤心,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嘛。不然贫道找你作甚,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悔青肠子吗?贫道可是山上数得着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车夫呸了一声。
是数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修士,这句话没任何问题,只是你陆沉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读书作文写字,必须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从容写去。”
陆沉抬起一只脚,脚尖轻轻拧转地面,“说是三岁看老,其实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脚步快慢,大体上,虽与人品、聪愚无涉,亦可观人之福泽、功业。况且真肯用心,笨人愿意多看多学点聪明处世,聪明人愿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们家乡的说法,功夫到门了,就不会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见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气象,可以让旁人大吃一惊,可以吓人一大跳。”
陆沉站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笑道:“有个人的有句话说得那叫一个好。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别无他法,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别用那种吃人的眼神看贫道了,贫道就再给你一个选择和机会,好好跟你爹道个别,然后跟随贫道一起……返乡。”
“朱鹿,贫道都与你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还是没办法好好珍惜,贫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陆沉抬起一只袖子,晃了晃,懒洋洋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贫道奉劝你一句,最好这辈子都别知道。”
经过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发现自己挺喜欢跟余瑜聊天的,就拉着少女一起进了屋子,她主动倒水的时候,余瑜问了个大概只有她才能问出口的问题,她做了个仰头持杯的姿势,小声问道:“太后娘娘,有长春宫酒酿吗?舟车劳顿唉,有点乏了,喝个小酒儿,提提神,才能陪着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暂凭杯酒长精神嘛,我们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着点头,从袖中取出两壶仙酿,然后施展一门禁制术法,防止隔墙有耳,跟少女轻轻磕碰酒碗,一饮而尽,妇人主动说了些上次她设下酒宴款待“陈隐官”的内幕,当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过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说自己极有诚意,当时给陈平安开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大骊宋氏愿意竭尽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财力,帮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飞升境瓶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