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最下边的村子,陆沉笑着建议道:“我们不如去看看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风景而已,又不妨碍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这么多年来,陈平安一直保持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随后两人一步跨出,顷刻间就置身于那处龙宫境的青山绿水间,外界是夜幕时分,这里却是白昼光亮的时辰,天无悬日,依旧光明,这处秘境内的几处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双峰对峙,山脚立碑,碑额分别是云根和雨脚,山顶又有碑额“云聚云散如花开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耸,又有一峰独高,山脚有大河路过,陆沉却不是带着陈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脚处,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过此地,在此登山,不过没有打搅谁,当时就觉得是一处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风水宝地。”
来到半山腰处,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见底,陆沉伸手指着平如镜面的水潭,解释道:“这便是古龙别宫的真正入口了,大骊朝廷那边,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要是不提醒他们一句,可能再过几十几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换国姓了,大骊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和历代先祖们,看似入了宝山且坐拥宝山,实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时过境迁了,遥想当年,本地龙王被贬谪之初,龙气犹然浓郁之时,每逢风雨欲来时,便有白云袅袅,笼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数国朝廷凭此占卜阴晴无不灵验,遇到大旱时节,周年土民,还会来此祈祷求雨,只要能够见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后,雨即随至。若是遇到洪涝灾害,来此祈求龙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则必然大雨骤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晒衣,书香门第晒书,还有晒龙袍的说法,所以只需要在这一天,来此观看水潭岸边‘晒太阳’的土蛇、蜥蜴的数量,总数是屈指可数的三五条,还是多达十余条,反正每次都会历历分明,就可以预测接下来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来一年光景是旱是涝,就都可以未雨绸缪。”
陆沉笑问道:“要不要进入这座龙宫别院一探究竟?”
从远古岁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间,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龙之属,尤其是能够开辟府邸的龙王,都喜欢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储各色世间珍宝。这座陆地龙宫的别院,完全可以视为一座财宝密库,有点类似那条老龙的“私房钱”。
还真不是陆沉瞧不起大骊王朝的钦天监和风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剑仙如云,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蛟龙之属炼剑和祭剑,所以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的陆地江湖龙宫,每位龙王都很有几把刷子,绝对不是吃素的主儿。所以只要陈平安不泄露天机,大骊宋氏历代皇帝,凭借那些地师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开这座别宫禁制的,说不定擅自开启禁制,没有高人坐镇的话,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达到飞升境的高度,就只会惹来鳌鱼翻背的异象,导致处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内百姓死伤无数,继而影响到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数。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我辈读书人,光风霁月,做事得讲点脸皮。
本来在此开馆蒙学,就不是奔着龙宫遗址而来,否则以陈平安的修为境界,真要对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无法打开全部秘密禁制,不还有小陌?还有谢狗那个财迷?
陆沉说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账?”
陈平安还是摇头。
陆沉说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走!”
我辈包袱斋,必须与多学一学魏山君的生财之道,别说举办了几场夜游宴,只要是路过北岳地界的铁公鸡都得拔下几根毛。
陆沉站在水潭旁边,竖起双指,闭着眼睛开始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一道辟水诀。
水雾升腾,古潭水面之上渐渐浮现出镶嵌有排排门钉的朱漆大门,气象巍峨,门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马柱,石碑内容,大致是提醒来此的访客,闲人止步,持贴登门拜访者,人间的帝王将相需要下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门外解剑,不得腾云驾雾御风游历。若是冒昧来此,先磕头再退回去,可饶其不死。
陆沉笑道:“这庙子的主人,口气恁大。”
陈平安问道:“算出里边的大致景象了?”
陆沉摇头如拨浪鼓,埋怨道:“寻山探幽,还没登山就晓得了风景,多没趣。”
陈平安说道:“纠正一下,我们不是入山访仙,是求财问宝。”
陆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们俩联袂游历天下,连蛮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处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么呢。”
陈平安一时无言,陆沉的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两人步入其中,霎时间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骤然而至的凌厉剑光。
陈平安停步,纹丝不动。
观其剑光脉络,确实是上五境起步的剑修风采。
只是有陆掌教在身边,陈平安就显得毫无察觉,看着就只是束手就毙。
陆沉瞧着就像一只呆头鹅,更是引颈就戮的模样。
遍布天地间的耀眼剑光一闪而逝,只是剑光如潮水般退散,剑气一起却没有立即消失,杀气依旧浓重,如坠冰窟,遍体生寒,陆沉打了个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见在两人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赤脚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横卧在一张龙椅上,对于门口两位不速之客的表现,这位东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够进入此地的练气士,怎么如此不济事?又失望,难得见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种误打误撞的有缘人?
头戴冠冕身穿龙袍的英俊男子,淡然问道:“外边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轻道士战战兢兢问道:“在说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约莫是古蜀方言,听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怎么办?”
“不如你先给这位前辈磕几个响头?”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礼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没什么,就怕适得其反啊。”
龙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紧要关头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剑气,此刻依旧没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着那两个闯入秘境的家伙,双方的内景气象,境界高低,一览无余。
至于那俩活宝的窃窃私语,龙袍男子并不在意,他摇晃着手中酒杯,冷笑道:“听不懂寡人说的话,就不认得门外石碑上的文字吗?”
陈平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在装傻扮痴。其实不耽误跟陆沉以“心声言语”,却不是那种练气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间灵气涟漪,甚至就连心湖都没有水纹,就只是他与陆沉的某些“想法”,在陆沉的道法加持之下,双方与开口说话无异。这些一个个念头,只在他们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条条游鱼倏忽而动,岸上之人,当然无法看到。
“他就是龙宫主人?还是一位蛟龙出身的剑仙?”
人间蛟龙之属,开窍炼形本就不容易,成为剑修更是极少。
“到底此地旧主人,还是鸠占鹊巢,暂时不好说。反正剑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颈多年。这家伙的身世背景比较复杂,他好像还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灵,只是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够将一身龙气转为纯正阳气,故而与活人无异。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纯阳道友的手笔!”
道号纯阳的吕喦,在游历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游戏人间,留下不少仙迹,只可惜都不曾流传开来,算不得脍炙人口。
例如吕喦曾在太阳宫内,为一众老龙传授火法,采石江边踏鲤鱼入海,楼外骑木鹤,飞仙至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