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到了山上,就与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别,炼气士再下山去,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可问题是山上,身边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货比货的,很容易道心不稳,乃至于道心崩溃,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辈学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结果时日一久,便泯然众矣,沦为材质平平的庸碌之辈,何谈大道登顶,日渐一日道心退转,意气消磨殆尽,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聋儿不在剑气长城,嫩道人不在十万大山,在哪里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杰?
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聋儿,神色严肃,像那坐堂开示的传道之人,劈头给出一番开明宗义的言论,“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别在道场蒲团上,切磋斗法中,生死战场里。”
屋外,竟然还有两个脸皮奇厚的习武之人,来自作为花影峰死对头的莺语峰,在门口光明正大听老聋儿传道。
老聋儿也不计较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自顾自与那些修道胚子讲授“三境”的强弱手。
老剑修只是举了个简单的例子,一下子就让少年少女们听的入神了。
只因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还是反面例子,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有昔年剑气长城战场上敌对双方的北隐官南绶臣,有斐然,还有蛮荒甲申帐那拨年轻剑修。
郑大风双臂环胸,斜靠门口,真是再玉树临风不过了,笑着朝屋内招手示意,可惜暂时没人搭理他,没事,一个个姑娘家家的,假装心里没有大风哥哥是吧,毕竟脸皮薄,能理解。遥想当年,在飞升城内当酒铺代掌柜,相貌堂堂,言语风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过瞥闻之,群来立如阵,眼神能吃人。想我郑某人多大定力,才能年复一年守身如玉。
郑大风与身边温仔细密语一句,“温兄,在这边住久了,还是有点意外之喜的吧?”
温仔细答道:“如果不是郑兄拉着我一起来这边,打死我都不敢来这边。”
温仔细早就知道郑兄不拘小节,但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带自己旁听那位甘供奉传道的份上。温仔细虽然在落魄山这边已经有了个温大宗师的绰号,跟那个钟倩是难兄难弟,但是别忘了,出身不差的温仔细还是一位再正经不过的灵飞宫谱牒道士。
郑大风搓手笑道:“那以后我去灵飞宫做客,温兄弟记得当好东道主,别学魏檗藏着掖着,跟防贼似的。”
温仔细哪敢随便答应此事。郑大风到底不比常人,连温仔细这种出了名浪荡不羁的汉子,很多时候都要自愧不如。
例如郑大风总说自己是亲眼看着陈山主长大的,就差没说是什么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亏得还有那个自称编谱官的白发童子,经常跑来莺语峰这边,拆台揭老底。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说得活灵活现,就跟当时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一般。连郑大风都吃不准了,难道我真偷过谁谁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底偷听过床上打架?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温兄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温仔细闻言一愣,怔怔出神。有吗?
当他细细想去,便有几分揪心。
郑大风一边斜眼挑眉,与那屋内某个年纪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来眼去,一边与温仔细继续闲聊,“是耳目一新,判若两人。还是恢复了本来面貌呢?与磨砖成镜者说坐禅不得成佛,便有机会让人言下大悟。跟你说这个道理,就用处不大了。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说与脸面与大地最近的庄稼汉,说给书斋寒窗苦读的士子,想来是不一样的。”
温仔细其实才情不弱,仍然被郑大风说得晕乎起来。
屋内某位姑娘咬牙切齿,开始告状了。老聋儿忍了又忍,转过头望向门口,以心声说道:“郑大风,你与温仔细扯闲天也就罢了,别打搅屋内学生的听课!”
温仔细以手扶额,没脸待下去了,率先离去。
郑大风边走边聚音成线,与屋内那个她嬉皮笑脸道:“虽说可能性极小极小,但还是要说一句,如果有谁欺负你了,记得千万跟大风哥哥说啊。”
屋内女子满脸涨红,轻轻呸了一声。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脸!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肩头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荡在温仔细身边。
温仔细疑惑道:“郑兄,莫非与屋内那女子有宿缘?”
郑大风哈哈笑道:“就咱俩这种花花肠子浪荡汉,哪家姑娘上辈子倒了灶,才会与我们粘上关系?”
温仔细无奈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你骂自己就好,别带上我。
郑大风自顾自说道:“温兄弟,你是清楚的,咱俩很投缘!”
温仔细满脸苦笑。他只清楚一点,就说同样在莺语峰教拳的岑鸳机,她本来只是将自己看作一个妄自尊大的货色,只因为跟郑大风混得熟了,岑鸳机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了。温仔细冤的不行,他对岑鸳机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郑大风想起了绣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说道:“走,手谈一局,小赌怡情。”
邓剑枰跟着郭竹酒在花影峰这边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门外,以心声说道:“老聋儿,他叫邓剑枰,是我师父新收的弟子,以后会经常来这边听课,给个座位。”
老聋儿不太情愿,还是点点头。
郭竹酒说道:“来这边听课,是谢狗的建议。”
老聋儿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聋儿便笑容尴尬起来,郭竹酒临行之前又说了一句,又让老聋儿心情复杂起来。
“始终不把这里当落魄山,而是当作剑气长城,也蛮好的。”
老聋儿没说什么,内心叹息一声,混过避暑行宫的年轻剑修,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邓剑枰先与那位甘供奉行礼,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没有多余的蒲团,便席地而坐,将一根行山杖横放在膝,再快速心声言语一句,“聆听前辈教诲。”
老聋儿点点头,年纪不小,境界不高,资质一般,却是个懂礼数的。
继续讲课,不得不说,老聋儿传道,确实要比某位总教头更让那些修道胚子更觉……有用。至少每句话听得懂!
山顶白玉栏杆上,谢狗坐在小陌身边。
小陌沉默许久,说道:“你怕我跻身十四境,我也有点担心,如果你可以不那么在意,我就不用担心了。”
谢狗恢复真容,摇晃双腿,目视前方,故作惊讶哇了一声,微笑道:“不像是小陌会说的话,是谁教的?”
小陌摇头说道:“没谁教,就是我的心里话。”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当真了。”
小陌说道:“当真最好。”
一个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后山那边巡山返回,恰好从白玉广场旧山神祠庙绕过来,当她瞧见这一幕,霎时间目瞪口呆,咋办咋办,小陌先生跟个不认识的女子?这算不算书上说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没有误会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该跟狗子说么?跟狗子说了,小陌先生那边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