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谈心气,不聊成就。倒是一句大实话。
两两无言,并肩散步。
陈清流离开这座东海水府之前,没来由说了句,“修行到了人间顶点,又如何,反而最不自由。立教称祖,便觉道狭天地隘。”
说完这句话,陈清流便通过一条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
陈平安刚想要御剑远游,继续赶路。
恢复如常的王朱来到他身边。
毕竟是一位身在自家道场的十四境。
陈平安说道:“当年我能够得到那份机缘,成为持剑者,我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不是真正的关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齐先生给予我的信任。”
王朱抿起嘴唇。
陈平安淡然说道:“不管他们在不在了,都不要让给予我们希望者失望。”
王朱咬了咬嘴唇。
陈平安双手笼袖,“只要你始终没有让齐先生失望,我今天是请求一位前辈不要出剑,以后不必求。”
王朱转头望向这个昔年的邻居,她缓缓抬手。
陈平安瞬间横移数步,神色充满了戒备意味。
毕竟如今差了两境。
王朱却只是眼神促狭,捋了捋鬓角发丝。
陈平安脚尖一点,剑光如虹离开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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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世道,大地皆春,乡野炊烟稠密,有客从西边来,衣上犹沾杏花雨。
落魄山,这天来了个道袍装束的清癯老人,腰系一只葫芦瓢,风尘仆仆,还背着琴囊。
贾老神仙,刚好今天来此桌边喝茶,与如今已经高升为一山之长的仙尉道长殷勤叙旧。
来客自称是庐山道士,洪承仙,号玉涧。因为没有想着登山,在道士仙尉那边就没有录名。
老道士比较健谈,说是擅长弹雷氏所斫之琴,碰到了一个同样健谈的贾老神仙,相谈甚欢,老道士便取下琴囊,露了一手。
贾晟赞叹不绝,发自肺腑点评一句真心话,“确是天籁,铮铮然,无烟火气,意非人间也。”
其实像洪承仙这样假装“路过”山脚的练气士,经常有。只是像老道士这样,敢在桌旁落座的,没有几个。
洪承仙喝着茶水,跟那位贾老神仙十分投缘,脚踩西瓜皮,聊到哪里是哪里,谈天嘛,就是话赶话,这会儿说起自己有个朋友,
还算仕途顺遂,曾经官至一国礼部尚书。贾老神仙看破不说破,无中生友嘛。
洪承仙继续说道:“贫道与之相逢于年少时,当秘书郎那会儿,认识了这个担任三卫郎的骄纵少年。”
贾老神仙试探性问道:“起家官?”
洪承仙笑着点点头,自揭其短,“确是起家官,正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的那个秘书郎。”
贾晟抚须笑道:“道友好家世,难怪言谈举止,如此风雅自然。”
洪承仙继续说那个朋友的故事,浪子回头金不换,从一个横行京畿、行事荒唐的少年,幡然醒悟,开始用功治学,当了礼部尚书之后,与皇帝陛下曾有建言,掌国之君,治国之臣,虔诚信佛,自是好事,却不该一味谄法腴佛。若是竭尽百姓膏血,以供斋设,佛如有灵,岂肯应供。损国库、误农事、耗民力而得其福,则其福必过于所祈之福。修持佛法,可修来生之资。儒家的修齐治平,却是解决当今之务。第二任君主,改弦易辙,开始崇尚道家学说,转去毁寺灭佛。依旧是这位刚刚获封太子太保衔的老人,公开反对皇帝的灭佛崇道。理由是若说今日至近,来生至远,舍近求远,是错误的。那么来生至远,今日至近,便只看今日之明日,不看今身之来世,也是错误的。朝野上下,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晚节不保。只有少数人,认为他是真正醇儒。
说到这里,老道士抬起干枯手掌,轻轻拍打桌上的琴囊,“从年少到年老,都是莫逆之交,但是他当了官,贫道修了仙,难免渐行渐远渐无书了,时过境迁,故地重游,昔年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老友家宅,杂草丛生,老木欹斜瘦韧,枝节如筋脉。独存一株古本海棠,依旧堪称风姿绰约,如一位孤芳自赏的绝代美人。”
贾老神仙唏嘘不已,跟上一句,“不知几人有几回,曾经醉倒花影中。”
崔承仙端起水碗,伤感道:“无解啊。”
贾晟不太愿意评价此事,就只是端起碗,与崔承仙磕碰一下。
就在此时,坐在竹椅上的年轻道士,冷不丁开口说道:“有解。”
崔承仙转过头,笑问道:“何解?”
仙尉答道:“有心无力,挂冠辞官,退隐山林,这种高风亮节,家族子孙辈见到了,朝野上下见到了,都知道原来天地间,还有读书人是如此读书的,所以这是对的。”
“实在是无可奈何,难以更改局面由浊变清,不得不虚与委蛇,与不同道者同流合污,但是竭尽所能,在暗中缝缝补补,做了许多利民济国的好事,外人骂也随他们骂去,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自己却有一个问心无愧,故而这也是对的。”
“两种事,两个人,两份心,都不曾落空,实实在在落地生根,会在旁人心中开花结果的,未必枝叶丰茂,却如那本海棠。”
听到这里,老人认真思量片刻,感叹道:“原来如此。”
道士仙尉微笑不语。
果然,不能与人讨教书上修道的细节,说这些“笼统道家语”,才是自己擅长的。
上次给经纬观李睦州整了那么一出,如今仙尉遇见真道士就犯怵。还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扯几句。
当然了,主要还是因为贾老神仙在场,坐镇山门,道士仙尉才不担心说错话。
不过入乡随俗,还是要以诚待人的,仙尉就想趁热打铁多补两句,只是一时间想不出好说法,便以眼神暗示桌旁的此道高手,大宗师!
贾老神仙立即心领神会,责无旁贷的分内事嘛,马上跟上几句诚挚言语,“道理就是这么个大道理。”
“人嘛,自然是不能俗的,但是不能全然不随俗。”
“可真要让这些个空泛的道理落地,如仙尉道长所说,好似发芽开花结果,或是让一棵树苗生长得大且直,有朝一日让它有望参天,能够荫凉亲眷乡邻与歇脚路人,还得是我们山主来将大道理层层节节细细拆解说去。”
仙尉佩服不已,大概这就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确实比自己高明几分。
崔承仙放下白碗,“既然贾老神仙愿意以诚待人,贫道也不好继续用个假冒身份,贫道其实道号空山,道场屋舍额为茧斋。”
贾晟问道:“焚香静坐,空山一人的空山?作茧自缚的茧?”
崔承仙点头道:“贫道曾经在一个叫全椒山的小地方,凿井炼丹,修炼多年,惜哉天资不够,长生大道误我。”
这位老道士一拍腰间葫芦瓢,爽朗笑道:“平时会自己酿点酒,相当不差,却是贫道辜负了美酒。大道误我我误酒,扯平了。”
贾晟举起碗,以茶代酒,感叹道:“道士行道,遇山住山,逢水止水,一片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