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陈清都,那会儿还是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青年,模样不俊俏的,单论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几百个陈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结束,待在落宝滩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与那之祠有样学样,强行圈了人间一大块地盘,占为己有,炼作一座道观,好像取名为蔡州?再将一州之地,命名为观道观?结果就惹恼了道祖。
谢狗笑问道:“都说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这个于玄的徒孙儿,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丁道士点头道:“想过,没想明白。”
谢狗说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据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说道:“晚辈疑惑的,是那位前辈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为何不干脆去天外炼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们这些晚辈后进,岂不是无路可走,还谈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闷在罐中一万年,不得出气半点。”
谢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们。”
其实不单是于玄凭此别开生面,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那皑皑洲韦赦,当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动让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线机会,只可惜那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韦赦,自己不争气,道力不济,棋差一着。
听到谢狗的解释,丁道士豁然开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动为后世让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阶,与天稽首,对那位依旧不知姓名、道号的符箓前辈,遥遥礼敬。
谢狗又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她躺在廊道里边,晃荡着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问道:“敢问前辈道场在哪座山头?”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盘桓更多时日,丁道士就想要多与这位前辈多接触几次,哪怕不问道法,多问些万年之前的老黄历也是好的。
谢狗白眼道:“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场,咱们落魄山就没有举办过一场正式开峰庆典。既然小陌都没有自己的山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没有。可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是那山脚看大门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几个元婴境才会跟着补办,我们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眼前这位前辈,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侣。
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
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懑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
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
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
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
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
桓澍恍然道:“是了。原来如此。人之言语恶意,确实可分三种。第一种,比如市井坊间的恶语相向,最为浅显。第二种是更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语内容、文字措辞上着力,而是一种阶层对低一等、低数等阶层的俯瞰和轻视,陈山主先前评价,还是说得客气了,我这真武山兵家修士,与泥瓶巷陈平安说那番话,便在此境,最后一种,确实隐蔽,难以自觉!因为已经是来自……桓澍所处片面世界,对陈平安所处片面世界的那种无形恶意。双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经无需言语,不用谁开口说话,便有天壤之别,善恶自明。”
来自言语者,来自说话之人的所处阶层,来自整个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语,陷入一种扪心自问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无垢青天中,在泥泞黄土间……”
不知不觉,等到桓澍回过神,陈平安已经撤掉了阵法,两人站在山门口。
陈平安等到桓澍从那境界中脱身而出,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连那马苦玄和马兰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马苦玄,或是马苦玄跟真武山和传道人桓澍。
何况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动脱离了真武山谱牒,就马苦玄这种一贯喜欢拉屎不擦屁股的别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见,马苦玄对这座宗门,对他的师父桓澍,其实都是有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