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点点头,不再刨根问底,想了想,忍不住又问道:“两位道友,机会难得,我还有另外一问,不吐不快。众所皆知,人身有三魂七魄,浩然先贤在古书上记载,人之精气命魂,形体曰魄。道家又言魂乃阳神,魄是阴神。可是自古以来炼气修仙的灵书秘笈,以及我辈修士的修行之路,却是金丹境可以阴神出窍远游,元婴境塑造出一副阳神身外身,前者是虚,类魂游天地间,后者是实,更契合形体,如此一来,就与阳魂阴魄有了歧义?敢问两位道友,此间道理,作何解说?到底是古书写错了,还是我们修道走了歧路?”
前边带路的小姑娘,脚步快了些。
青衣小童也不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了,必须搬救兵了,先以心声呼唤大风兄弟,说机会来了,那鸳湖道友问了个好问题,你赶紧跑过来帮忙解答,她说不得就要对你刮目相看……郑大风那边没理睬,陈灵均只好心中反复默念魏檗的神号“夜游”,魏檗问是什么事?陈灵均赶紧说明了情况,魏檗打赏了一个滚字,陈灵均无奈,只好继续以心声大喊郑大风,再不来救场,以后兄弟就么的做了。在后山那边正忙着给少女曹鸯指点拳法的郑大风,只好告辞,御风而起,顷刻间便已经落在山路这边,身形飘逸,双脚触地之时,汉子轻抖袖子,与清嘉笑脸相向。
撇开容貌气质不谈,确是有些宗师风范的。
郑大风聚音成线,与陈灵均埋怨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习惯了行走江湖靠脸吃饭,玄理治学非我所长。”
陈灵均白眼道:“少废话,办正事。可别让外人觉得我们落魄山没学问。”
郑大风倍感无奈,只得让清嘉复述那个问题,一听过后,松了口气,吓我一跳,原来是个学塾蒙童问学究的问题。
他娘的还以为鸳湖姐姐要问怎么一步登天白日飞升呢。
可是郑大风还得故意假装沉吟思量一番,这才笑答道:“礼圣造字,但是他亲自解字下定义的,反而不多,如果我没记错,其中就有一句‘魄者,鬼之盛也’。需知魂魄二字最早的古篆,魂字就是上云下鬼,魄字则是左白右鬼。要说为何看似与道家宗旨相悖,阴阳造化大道互参而已。炼气士,古称道士,所行之事,本就是逆流而上,窃阴阳,夺造化,转动天关与地轴,凭此超凡入圣,成仙作祖。”
清嘉闻言若有所悟。
郑大风笑道:“多聊几句题外话?”
清嘉正色道:“愿闻其详,洗耳恭听。”
郑大风与她并肩而行,微笑道:“万年之前是远古,登天一役,攻破天庭,神道崩塌,在那之后,天下底定,原本只有雏形的三教诸子百家,都有了长足发展,那些有天命、有气运的仙材高才,闻道得度,证道飞升,各自开辟和寻觅洞天福地,逍遥自在,欲想与天地同在。其次得寿,成就陆地真人境界,常驻人间。再次可得须臾欢愉,魂魄终究离散,阴阳幽明界限不明。七千年前是上古,一拨远古神灵余孽得以留存,占据一部分旧神位,各司其职,神职权柄稍有削减而已,蛟龙依旧负责行云布雨,人间开始出现城隍庙,以及朝廷封正的崭新神灵,属于正统,以及多如牛毛的各地淫祠,同享人间香火,免得旧神祇隐匿其中,借机死灰复燃,简而言之,‘封神’是为了“分神”,年复一年,辞旧迎新,中土文庙,建立每年敲响报春鼓的传统,就其实是一种与天地的宣示,对天外的申饬。五千年前是中古,三千年以斩龙一役作为节点,时至今日,被山上炼气士笼统视为近代了。如今这一场雨,你我恰逢其会,估摸着又是一个新的转折点,至于后世会如何定论,总要再等个千年光阴才行。”
“礼圣除了万年之前的造字制礼,绝天地通,在约莫八千年前,还曾与高人联手制定更为细致的规矩,浩然人间依循礼圣订立的上古礼制,建造祠庙,供奉神主,编订家谱,香火祭祀。人之三魂七魄,与生死挂钩,人生在世,居住阳间,魂魄一体,形神和合。人死之后,魂气上升归天,魄形落下属地,神栖于庙,葬藏体魄,各得其所,魂会因为归于宗庙神主而受祀永存,不至于游魂不定,沦为孤魂野鬼,而魄则随着尸体的腐朽而消失,骨肉形骸皆复归于土即是天命,下葬之时需有三次号泣,还要说一句封棺语,才算盖棺落定了魄。故而魂魄,除了数量有别,归宿各异,犹有主次之分,便是魂升天上,魄居地下。”
“三教祖师当然厉害,但是我只佩服礼圣一人而已。”
陈灵均听得一惊一乍,自己果然没看错大风兄弟,有点东西啊。
即便是胡说瞎编的内容,能够一下子编撰出这么多,都不带喘气的,那也属于相当有急智了吧?
只是当陈灵均听到最后那句话,赶紧偷偷踹了郑大风一脚,你说话悠着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
清嘉停下脚步,侧身与那汉子打了个稽首,郑重其事道:“谢过先生此番教诲,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郑大风赶紧躲开,笑道:“随便扯了几句闲天而已,当不起鸳湖道友这份大礼。”
清嘉神采奕奕,更添颜色,愈发美艳得不可方物,真是惊心动魄了,“稍后能否去先生屋舍叨扰一二?”
郑大风摇摇头,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学力微薄,已经空了,再聊就要露怯。”
不容分说,郑大风就已经御风离去。
清嘉还想挽留,探臂伸手,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世外高人,不外如此。
而那个潇洒远游的汉子,还在暗自窃喜,“这一手欲擒故纵,炉火纯青,真是绝了!”
他哪里聊到那个姐姐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站在原地,她只是喟然长叹一声,就此作罢了。
郑大风到了山门口那边,也顾不得跟仙尉言语,屁颠屁颠跑去屋子整理起被褥了,晃了晃床脚,牢固得很,肯定不会吱呀作响。
仙尉有些好奇,就走去宅子,郑大风抹着嘴,脚步如飞,嚷嚷道:“我来帮忙看门,你只管休歇。”
仙尉不明就里,只是乐得偷闲,就去了自己的屋子,书房屋内那块文房匾额,是请郑大风提笔写的字,老厨子帮忙做的匾,名为“虚玄”,两个金漆古篆大字。
气派。
货真价实的金漆呢。
其实仙尉还有几个备选的书斋名号,例如读未见书斋,或是重读已过目书斋。
人生嘛,想要赏心悦目,得享清福,无非是读未见新书,与相熟旧人再见。
只不过思来想去,仙尉还是觉得做人不能忘本,这个道号陪伴自己多年,挂在那边,就当是个提醒,曾经苦过。
仙尉进了书房,将袖中两本正经书都取出,桌上几乎所有的文房清供,都是暖树送来的,逢年过节就添补一件,积少成多。
端坐在一把四出头官帽椅上,从案头一座小书山中抽出本道书,名字有点长,是那《玉清金笥青华秘文金宝内炼丹诀》。
仙尉读书有个习惯,喜欢看序文和后跋。
进了落魄山,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道书秘笈,都可以触手可得了,但是这个习惯还是没变,道理很简单,除却首尾,中间的,看不懂啊。
字自然都是认得,串联在一起,仙尉就看得如坠云雾了,莫名其妙,总觉得看不懂,并无裨益,不说手头这本相对比较务虚的道书,便是那些细致讲解过程、一一标明关隘和修行法的仙家修炼秘笈,仙尉看了,还是等于没看,毫无波澜,反而犯困,想要打瞌睡……
对此并不气恼,仙尉一直就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神仙种子,没有道门根器,能够误打误撞修炼术法,成为二境练气士,实属侥幸。
看门一事,其实也就是点卯落座而已,得闲时,仙尉就来书房这边自饮自酌,喝点老酒,搞俩下酒菜,顺便看书,下棋打谱。
别看仙尉道长每日都要看门,每天的日夜功课,可都不曾如何落下,不敢有丝毫惫懒,担心丢掉饭碗,重新在那江湖里边游荡。只是仙尉自认受限于天资,进展缓慢而已,以前不算太过心急,是晓得了落魄山不看重境界高低,得过且过也无妨,如今收了个徒弟,还是正儿八经的入室弟子,加上林飞经如今境界不低,按照魏山君的说法,就是此子道基深厚,仙骨不轻,拜入门下,行大运了。关键是弟子境界高过师父,多不像话,咱们仙尉道长便有些挂不住脸。
其实魏檗的这个说法,一语双关,看似是在恭喜仙尉道长,实则是夸赞林飞经的福缘深厚,非同寻常,能够拜他为师,成了“道士”仙尉名义上的大弟子。
可是仙尉哪里知道这里边的弯绕,于原本心灰意冷的修道一事,总算又有了点胜负心。
自打记事起,几乎每天都会做梦的道士,竟然连续九天不曾做梦了。
仙尉对此也没有如何上心。
幽居山中,闭门掩户,深夜焚香,辟远睡魔,已具清福,辅以读书,更是我辈学人安顿性灵的第一良方。
看了一会儿道书,打着哈欠,得提提神,仙尉就换了一本可以循着折页、跳着看的书,一下子就有如神助,杀退百万瞌睡虫。
同样是看书,魏檗在北岳自家读书处躲清闲,先前那场夜游宴,忙得够呛,得缓缓。
以前是遇人不淑,变着法子想要举办夜游宴,但凡有点借口就办一场,现在都拥有神号了,总该告一段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