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想了想,答道:“至圣先师好像不太计较这个。”
余时务沉默许久,终于第一次敞开心扉,“我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了。”
万年之前,一场共斩。
余时务就承载了一份不堪重负的因果。这对即便是修道天才的余时务来说,也是一种苦不堪言,例如凡俗夫子的未雨绸缪,买把伞即可,等着下雨天,但是余时务得有手段,让老天爷不下那场雨,如何做得到?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余时务将身外事都看得很淡。就像那邯郸道左的客栈内,所见一连串幻境中的某个人物,那个酒肆老板娘的寡妇,她已经根本不在乎明天的命运是好是坏了。余时务一想到她,就会想到自己,再想到酒肆外被风吹着的布幌子。
似乎这一切,都是陈平安对自己的暗示?是一种……算命?
大概是猜到了余时务心中所想,陈平安说道:“你这就像自己给自己算命,接下来呢,就这么等着了?那你知道市井坊间和凡夫俗子,他们找人算命的意义何在吗?意义在于若是算出了好命,就只管放心前行,若是算出命不好,就得换路修行,得有转念回想,要摆脱某些熏习,故而修道从来不止在山中。无缘不合,无债不来,如何将孽缘变成善缘,讨债之人如何烧掉借据,还债之人如何了清债务,就是所有人的修行。”
余时务听闻此言,脸上愁容转淡。
陈平安说道:“我还得问你一个问题,今身该不该为前身还债,今世需不需要为来世负责。”
余时务茫然无措。
陈平安笑道:“本来还有一个问题,暂时算了吧,等你想明白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再问不迟。”
余时务头大如斗,摆手道:“别问别问。赶紧换个地方。”
修道成仙大不易,一处山清水秀的修道之地,有那历史悠久的仙家府邸,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山川秀美,来龙去脉,灵气清净充沛,需无浑浊之气。他们来到一处仙家屋舍,女子闺阁?修道之人,在道场内端坐蒲团,闭门心斋,或焚香,或点燃符箓,都是山上常有的计时之物,用来帮助练气士确定大小周天的。只是屋内装饰,过于脂粉气了些。空无一人,必然是一位练气士的女主人似乎暂时未归。先前看那山门牌坊和山间崖刻,余时务判断这里应该称之为秦望山花蕊峰。
此时此地此景如“止境”。
余时务问道:“这是你打造山上仙家的……模板、范式之一?”
陈平安点头道:“所以比起一般女修,屋内装饰之物要更多些,略显臃肿繁杂了,不过还算符合她目前身份、年龄和心境。”
“十七岁,她在上山之前,出身顶尖豪阀,上山之后,受到师门长辈的宠溺,经常下山历练,手头宽裕,不缺钱,嗯,简单说来,就是她到了闹市店铺,就可以花钱都不带眨眼的,只管买买买。”
“这些年,她就时常自怨自艾,一直嫌弃自己的皮肤略黑了点,还有就是眉毛稍微粗了点,再就是她觉得自己不够瓜子脸,但是因为山上有山上的讲究,要比山下市井的‘破相’更有说法,曾经有位师姐告诫过她,千万别想着动那张脸。凡俗身弱之人,以及江湖习武之人,频繁开口都容易散神气,而入山修仙之人,本就属于好命中的好命,就更动不得一张脸的五官了,所以一旦动了根本,长远来看,注定是得不偿失的赔本买卖。”
余时务随手拿起梳妆台上边的一只籽料玉雕鹿衔灵芝小粉盒,砣痕清晰,一看就是手工打造的精巧物件,问道:“在这座天地,第一架古玉磨轮砣具在哪里?”
陈平安笑道:“问了个很关键的好问题,你总喜欢说自己不谙世情庶务,实属过谦了。”
余时务说道:“托你的福,得以在此云游千年,我再对身边事物不上心,总还是有几件过目不忘的事物。”
画案那边,搁放着紫檀木架的砚屏,还有一对白釉瓷器的太狮少狮香薰,靠窗花几那边,并排搁放三只水仙瓷盆。
真可谓是琳琅满目,精彩纷呈。
余时务视线游曳而过,“它们都有来历?”
陈平安点头道:“都有各自的传承和故事,值钱的古董珍玩嘛,最重视一个流传有序,没点背景故事,就没那么值钱了。比如桌上只美玉堂珍玩款桥耳炉,又名凤眼炉,内刻三字,姜娘子。是开国皇帝御赐给国子监初代祭酒的,是她所在家族的传家宝。还有那把师门赐下的玉竹扇子,一边扇骨刻十八罗汉,栩栩如生。另外一边刻字,蟠桃结实三千岁,笔底能开顷刻花。我在上方曾吃过,至今犹醉一天霞。扇骨两边分别署寿眉,梦吉,都是当朝屈指可数的竹刻大家。其中最值钱的,她以为是那只香炉,实则不然,真正称得上是仙家福缘的,是她去年从路边摊捡漏买来的那把古铜梳妆镜,篆刻巫山二字。不过此物比较烫手,因为在这里,属于那种旁门左道的法器,将来某天,她才会知道古镜是一处既可以是旖旎香艳也可以是道法玄妙的云雨秘境。”
余时务佩服不已。
“其实耗费心思最多的,是这个。”
陈平安丢给余时务一本仕女图画册,余时务接过手后,翻开一看,原来每一幅画页都绘同一貌美女子,只是有着不同样式的妆容,各类发钗和衣裙。
余时务哭笑不得,陈平安一本正经说道:“衣食住行,衣字当先,马虎不得。”
余时务约莫是受不了这里的浓郁脂粉气,放下画册,推窗远眺,喃喃道:“陈平安,早知如此,我打死都不会跟你起冲突。”
陈平安笑道:“过奖了。”
陈平安拿起那本被余时务放回原位的画册,随口问道:“余时务,你有某种比较特别的成就感吗?”
余时务摇头道:“你是知道的,我看待修行比较轻巧,做什么都提不起太大兴致,真武山自有传承,我虽然辈分比较高,但是历来不需要我来担责任挑担子,既无希冀或是野心,何来满足或是成就。陈平安,你呢?”
陈平安笑道:“年轻那会儿,是随便买书可以不用看价格。还有路上遇见高人,可以心平气和。”
余时务点头道:“锱铢必较,小气挣钱,豪掷千金,大方花钱,取舍在己,倍感痛快。”
好似记起一事,余时务似笑非笑,“有个小道消息,说年轻隐官在那城外厮杀,曾作女子装束,瞒天过海,杀敌赚功?”
陈平安竟然连否认都省了,大言不惭道:“江湖中人,不拘小节。”
记得剑气长城那边最早泄露这个内幕的,好像是陆芝?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
为了消弭掉这个传闻的影响,陈平安还曾琢磨出一个类似往酒里兑水的法子,就是让林君璧那几个白眼对青天的潇洒美少年们,有样学样,可惜都被拒绝了。
陈平安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谁的消息这么灵通?”
余时务自然不会傻乎乎泄露消息来源,玩笑道:“这是打算先堵门再堵嘴,谈不拢,就杀人灭口?”
陈平安无奈道:“不至于。”
余时务收起笑意,沉声说道:“想好了,我愿意将这里当作修道之地,逃难也好,改命也罢,我都信你一次。我发个誓?”
陈平安摆摆手,“有些人对天发誓屁用没有,但是有些人说话比发誓更有用,你属于后者。”
余时务约莫是解开了心结,性情有变,让他眉眼明亮几分,笑道:“我信得过自己,只是无法完全相信陈山主。你得发个誓。”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回难得以心声开口言语,“事先说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么万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层缓冲。第一,我只能尽量保证你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因为有人故意阻碍那个存在的物归原主,就让你某天暴毙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处置余时务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运,一切只为了防止那个存在重返巅峰,得以补全身躯。这些是针对阴谋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门来,跟你要债,我也只能说是帮你从中斡旋,打个商量,争取让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记忆。”
万年之前,人间第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开天之功又有分裂之过的兵家初祖,由于功过不可相抵,此人身躯被斩为五份,他的魂魄则被囚禁万年。人间武道,始于此人。
按照陈平安得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着一份武运,此外余时务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其中一份武运,再加上师兄崔瀺的暗中谋划,文庙授意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师,将其余两份武运赠送给真武山余时务,最后一份武运归属,当是在西方佛国某地。显而易见,一旦宝瓶洲被蛮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还是说服文庙,最终让三教祖师点头,总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来其余两份武运,悉数归于余时务一身,届时会以余时务作为类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负责“接驾”提前出狱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尸还魂也好,鸠占鹊巢也罢,总之就是让后者降临人间,作为提早结束囚禁和补全武运的报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芦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蛮荒。
一旦兵家初祖现世,重返人间,而且愿意出手帮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义之大,丝毫不亚于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余时务十分豁达,洒然说道:“我心里有数,那几份武运根植于魂魄极深处,任谁有通天造化,也很难做到抽丝剥茧,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够让我保留大部分记忆即可。比如现在这幅尊容,习惯成自然,挺好的。”
陈平安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轻松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