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横梁”,就这么沦为吊死鬼。
马岩站在“井中”,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他只露出一颗脑袋,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
老妪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堂屋大门那边,安安静静,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淡然道:“不用,慢慢等着就是了,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够坚持多久。”
老妪默然无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
陈平安问道:“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
老妪轻声答道:“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作了灯芯,点燃一盏油灯。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
陈平安点头道:“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曾经亲眼见过,点灯水中,十分渗人,惨不忍睹。”
老妪说道:“还有一种山上水牢,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在人身小天地内,形成潮水倒灌之势,百骸逐渐肿胀,硬生生撑破魂魄,在这期间,气血鼓荡,经络寸断,筋骨崩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说道:“这种死相,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前辈你见多识广,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
老妪哪敢藏私,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
陈平安听得很仔细,等到老妪已经词穷,这才笑问一句,“都是道听途说而来?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
老妪满脸尴尬道:“听说,都是听说。”
“有人心无人性,才会人鬼难分。有境界无道行,何来仙凡殊途。”
陈平安说道:“耳闻不如眼见,眼见不如亲历,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闷棍,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
老妪苦相道:“陈剑仙,老身年纪是不小了,胆子却不大,最是惜命。”
陈平安说道:“去,给秦夫人脚上绑几块砖头。”
老妪忙不迭去给吊死的妇人腿上绑上砖头,如此一来,好似悬梁自尽的妇人重量,可就要超过马岩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你还能活着离开马府,有什么打算?”
老妪小心翼翼说道:“寻一处僻静地方,隐姓埋名,老实修行。”
陈平安笑道:“那跟在马府有什么不同?难道在这里,你就不是老实修行了?”
老妪试探性说道:“恳请陈剑仙不吝赐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误,便是陈剑仙建议老身去一处尼姑庵剃发修行,也是愿意的。”
“让你去青楼当个老鸨呢?”
“这有何难,红尘历练,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陈平安摇了摇头。
老妪便揪心不已。
陈平安问道:“是觉得问道于盲,还是以莛撞钟?”
老妪低声嚅嚅。
双方扯着闲天,老妪颤声道:“陈剑仙,他们两个都被吊死了。”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拘了他们的魂魄。”
老妪小声提醒道:“陈剑仙,屋里头死了人,相信京师城隍庙那边很快就会知道这边的动静了,鬼差赶来,若是瞧见了?”
何况这白昼时分,城隍庙按例还有一尊日游神负责巡视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办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陈平安说道:“他们知道了也进不来。”
蒲柳不敢多说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马岩和秦筝的魂魄,两头身形飘忽的鬼物站在屋内,马岩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看妇人。
秦筝死死盯住那个心狠手辣至极的贱种。
陈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结果还是去不成京师城隍庙,当不了酆都录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种白死了的憋屈感觉?”
蒲柳轻声问道:“陈剑仙,老身是要点了他们的灯,还是将他们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贼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陈平安说道:“杀人不见血,就像吃面不就蒜,终究差了点意思。”
老妪愣了愣。
陈平安离开屋子去柴房那边找了把刀,手里攥了一把铁钉,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动作娴熟,做了两口棺材。
老妪越看越越迷糊。
陈平安让老妪扯断白绫,一悬空一地底的两具“尸体”,一摔落在地,一颓然倒地。
再让蒲柳将两具尸体都放进棺材里,陈平安这才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贪生怕死,那就让你们遂愿,还了魂,回阳间。”
一挥袖子,两头鬼物魂魄瞬间归体,陈平安盖上棺材盖,期间马岩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被陈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着,然后开始用刀背敲打铁钉。秦筝嗓音沙哑,开始破口大骂,并无用处,她便尖叫哀嚎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内,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说道:“第二种。”
蒲柳再次默然。
陈平安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棺材,“你觉得他们能够撑多久?是饿死,渴死,还是被活活吓死?”
老妪皱着脸,不敢说话。
陈平安来到门口,看着外边的天色。
老妪便眼观鼻鼻观心,开始屏气凝神,两副棺材里边各有声响,有剧烈捶打声,动静渐渐小去,也有妇人指甲划过木板声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妪愈发心悸,这都过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国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即便鹿角山纠察司自顾不暇,不肯趟浑水,可京师城隍庙那边为何还是没有半点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