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长凳上,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一事顺来诸事顺,可喜可贺。”
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这小小山神,根基不稳,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
之前让祠庙担任从神的侍女,依照陈平安所说的法子,学那书上的神女入梦,与那进京赶考的举子同游山川,飘飘乎欲仙,携手浏览山河,被那相貌比较磕碜却颇有学识的读书人,梦醒之后,视为一种吉兆,故而信心满满,在京城科场上,当真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虽然没有获得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却也得了个二甲头名,得以金殿传胪唱名,之后甚至破格得以入翰林院,无需考核,直接授检讨一职,官从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分发六部担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场上那可就是一县县令起步。而且据说在京城会试中,那位执掌一国文衡二十余载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阅卷官,都对此人的考卷赞不绝口,只是之后的殿试,稍微发挥失常,才未跻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笔圈画出头三个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离京返乡途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题壁,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记录在自己文集内,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打算以后要出书的。
那个读书人觉得是做梦,美梦成真,对韦蔚和两位侍从神女来说,何尝不是呢。
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少翻那些杂书。”
韦蔚还不清楚,陈平安其实是第五次来这边了。
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记,聊得挺欢畅,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
陈平安就没现身,免得煞风景。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如今祠庙辖境地界上,亮着十数盏山神庙秘制的红灯笼。
市井言语,有句“某某是我罩着的”,其实这个“罩”字,学问不小。
在山神祠庙辖境地界内,那些灯笼,既有郡望高门,也有仍属寒微的士族门第,更有半数灯笼,在那市井陋巷,乡野村落。
陈平安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之前韦蔚跟郡县城隍庙,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运,偿还债务过后,山神庙肯定打造不出这么多数量的香火灯笼。
这就像那已算水运浓郁的黄庭国,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内的江水正神,就已经略显吃力,这才导致紫阳府家门口的那条铁券河,就一直未能抬升为江水正神,不是黄庭国皇帝不想跟紫阳府攀附关系,实在是一国气运有限,有心无力。
韦蔚心虚道:“换了酒债,欠下新债,还是肯定要还的。”
陈平安笑着帮忙“解释”一句,“就是不急于一时?”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是个入不敷出的穷光蛋,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个捐钱筹建寺庙的香客,叫什么名字?”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陈平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之前韦蔚在山上寻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庙,有个本地的大香客,先后捐了两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此人乐善好施,但是不求名声,在修桥铺路一事上,最为大方。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
给那些城隍爷们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只是韦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山神庙,毕竟占了老寺庙遗址的位置,会不会犯忌讳?算不算那……鸠占鹊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边真过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举办庙会,争取为寺庙添些百姓香火。”
韦蔚眼睛一亮,“庙会?”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流长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那尊罗汉庇护。”
韦蔚瞪大眼睛说道:“这也行?!”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这个讲究。”
先前带着裴钱和曹晴朗远游,期间曾经路过一座寺庙,在那座大庙里边,确实就有此说。
韦蔚悻悻然,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哈。”
陈平安站起身,在犹豫一事,比预期多出一笔功德,用在何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熟悉嗓音,在心湖中响起,询问一事。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叶洲,镇妖楼那处廊道内,吕喦笑问道:“是什么答案,能够让至圣先师如此满意?”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