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说,这次公子带着自己来到此地,即便双方见了面,价格没谈拢,生意可以谈崩,可到底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公子一贯万事好商量的脾气,至多就是多跑几趟镇妖楼,依旧是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故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个青同,今天都该与拥有多重身份的陈平安,见上一面。
究其根本,简而言之,青同就是抱着一个“好处我全要,出力别找我”的宗旨,选择闭门谢客。
甚至连陈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见,谈都别谈。
这种行径,无异于火龙真人做客皑皑洲刘氏,走到了山门口,和颜悦sè,说是有事相商,然后刘聚宝不露面。
之后即便不得不开门待客,做事情也还是不讲究。
就像火龙真人要见到家族祠堂那边的刘聚宝,得过关。
什么骑驴找驴,总计十二幅画卷,十二处幻象天地,青同一连串的诸多试探,都是在陈平安的道心上抽丝剥茧,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问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场访胜探幽。
已经等于是一种修道之人的切磋道法,是一场问道。
这就是剑修之间的问拳,纯粹武夫之间的问拳。
如果再换一个比喻,就是陈清都离开剑气长城,做客中土文庙。
得先通过一层层的考校诗词学问。
小陌转头问道:“青同,我最后问你一句,有无难言之隐?”
问完话后,小陌静待下文,青同几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就当你默认没有了。”
在小陌看来,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忍你很久了。
之前在那大骊京城的老车夫,对方只不过是远古雷部玉枢院的斩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够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怨了,何况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旧账不是小陌的风格。
至于钟魁身边的鬼仙庾谨,更像是开玩笑,闹着玩的。
小陌将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yin神立即慌了神,再不当那哑巴,急匆匆说道:“且慢!”
只是小陌却没有再搭理青同。
而且青同接下来,也未能拦阻小陌的……递剑。
就像被一道镜面隔出上下的两座小天地,天地与天地接壤的那条边境线,就像覆住天地万物的一块布料,结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终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个蚕茧,有剑修破茧而出。
远处,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到异象端倪的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小陌那边。
与小陌第一次见面,是在那轮明月皓彩之中,是老人面容,气焰跋扈,出剑凌厉。
等到双方再见面,就是温文尔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时小陌,人如其名,就真的很“陌生”了。
不见真身,只见法相。
一身宽大法袍,若隐若现的面容,白玉莹然,整个人身躯晶莹剔透,净如琉璃,不见任何骨骼、筋脉和血肉。
雪白头发极长,虚无缥缈,仙气空灵。
手持一剑,气象巍峨,剑意凛然,呈现出一种仗剑飞升之姿。
大概这才是小陌境界圆满的巅峰姿态?
来到镜面之上的天地。
梧桐树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递出一剑,一身剑气已经充塞天地间。
整座天地,一瞬间,出现了无数条剑气“支柱”,轰然出现,肆意贯穿天地间。
可怜一座天地,宛如一只精心编织缝补的锦囊,同时被成百上千条锋芒毕露的尖锐冰锥洞穿。
一座广袤天地,被数以万计的剑光切割,变得支离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些角度毫无章法可言的剑光数量,还在疯狂叠加,以至于旧有剑气凝聚而成的光柱,转眼间就被崭新剑光轻松撞碎。
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识的强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颤,依稀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负责坐镇桐叶洲天幕的三位儒家圣贤,举目远眺,笑了笑,只见桐叶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现了一只光球,只是不知为何布满了尖刺,剑气森森。
距离那颗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轻声笑道:“好好一座镇妖楼,怎么变成了只……刺猬?”
这种修道之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拦什么拦。
再说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给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因为至圣先师与礼圣、亚圣,不知为何,都没说什么,这栋镇妖楼,也就装聋作哑,就像个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是个半点不肯开销的主儿,只是作那壁上观,故而收拾桐叶洲这么个山水破碎、人心涣散的烂摊子,就只能是三座书院的山主、君子贤人们,四处奔波劳碌跑断腿了。因为不可参与人间具体事务,是礼圣早年亲自为他们这些坐镇天幕陪祀圣贤制定的一条铁律,所以他们三位,也就只能是忧心了,都没办法与那座雄镇楼说半句牢骚话。
其实不顺眼好几年了。
无法苛求他人作圣贤。
这位曾经亲口赞叹年轻隐官一句“后生好风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将那份天地异象给遮掩过去。
怎的,职责所在,谁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庙封正的雄镇楼,与文圣一脉的儒生,属于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打闹闹,这就叫家丑不可外扬。
天地内的新战场,青同yin神,与那个作为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并消失,重归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