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风一只脚踩在长凳上,问道:“去过躲寒行宫了?”
陈平安点点头,“都不赖。”
郑大风嗯了一声,“不错是不错,也就仅限于不错了,麻烦得很,这帮孩子,就像是一直被剑气长城压着,拳意未曾真正起来,即便是资质最好的姜匀,也会觉得自己面对剑修,矮人一头。这种念头,一天不打消,就会一直是个无形瓶颈,最麻烦的,明明有此瓶颈,还不耽误破境。这就很难讲道理了,我这个教拳师傅,总不能按住他们的脑袋,去跟那些眼高于顶的同龄剑修们问拳搏命打几架。”
其实换成是陈平安,如果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武夫,不曾遇到崔诚,不曾有过竹楼练拳,一样会难以逾越那道天堑。
但是白天在躲寒行宫那边,陈平安确实对那些年轻武夫很满意,是一种发自肺腑的认可。很大程度上,从姜匀和元造化他们的身上,陈平安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像一个境界已经足够高的长辈,看到一个只能算是资质凑合的晚辈,后者虽然嘴上不曾豪言壮语,但是一双眼睛里,就像一直在反复念叨一句话。
我一定可以成为大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觉得这样的“言语”,实在是美好动人至极。
郑大风抿了口酒,立即打了个哆嗦,叹了口气,缓缓道:“要是搁在浩然天下,除了姜匀,有可能侥幸得到一次武运馈赠,其余所有人,就都别想了。”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是在浩然天下,等姜匀几个都跻身了金身境,你多花点心思,底子一样会很好。”
郑大风说道:“不如找一拨剑修演场戏,来场剑修和纯粹武夫之间的内讧?双方互为守关过关,结结实实打过一场,无论输赢,对姜匀他们都是好事。我就是个每月只领一笔俸禄的教拳师傅,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没那么大本事,让隐官或是刑官两座山头的管事人,掌握好火候,挑选出来的剑修,不光是境界合适,心性都有要求,不然这种事情,一方问拳,一方问剑,那些个飞升城的宝贝疙瘩,一个打急眼了,就要不管不顾,一旦跟姜匀他们生死相向,伤感情不说,就怕谁受伤,尤其是伤及大道根本,更怕牵一发而动全身,打破飞升城三座山头的微妙平衡。”
陈平安点点头,“你确实不适合出面促成此事。”
郑大风大笑道:“这就叫姜尚真照镜子。”
“我们周首席的名声,等到下一次开门,肯定就能传到青冥天下那边去了。”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略作思量,“找人切磋这件事,我来办好了,不过你得做好拉架的准备。”
郑大风点点头,“捻芯姑娘,闲着也是闲着,不陪大风哥喝两口?”
捻芯眯眼冷笑。
郑大风自顾自抿了口酒,眼神幽怨道:“不喝就不喝,凶大风哥做啥子嘛。”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半斤八两真气符,能不能画出来,可不可以用在躲寒行宫那些孩子身上?”
郑大风点头道:“能画,也可以用。”
陈平安有些疑惑不解,之前是以为这里边有忌讳,有师传禁制之类的讲究。
郑大风笑道:“按照我师父的说法,无缘无故的,凭什么白给好处?”
“再说了,当年我师兄在药铺后院,挨了那顿骂,难得被师父骂了个狗血淋头,李二那会儿不就是想当个好人吗?”
“要不是高煊那小子,抢先买下那条金色鲤鱼和龙王篓,李二当时又得了师父的提醒,还有后来的落魄山?剑气长城的二掌柜和末代隐官?我看悬。”
“佛家所谓的福慧双修,既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郑大风放下酒碗,双手抱住后脑勺,打了个酒嗝,笑道:“不过既然你开口了,我就将那两张符箓用上。”
其实他是位山巅境武夫了。
只不过在躲寒行宫那边,一直“吹嘘”自己是位覆地远游的羽化境大宗师。
被孩子们瞧不上眼,真是郑大风自找的。
成为山巅境后,郑大风就开始刻意练拳懈怠了,确实是懒。
而且还是一种心懒。
因为一旦成为五彩天下的首位止境武夫,就由不得郑大风懈怠了。
我远风波,风波未必远我。
郑大风觉得现在的安稳日子,就很好嘛。
从不收拾酒桌碗筷,只有擦凳子一事,代掌柜最勤快。
我大风哥是那差婆姨的人吗?
错了,是我大风哥的那些未过门媳妇们,寻寻觅觅,还没能找到她们夫君罢了。
郑大风问道:“落魄山那边,如今是谁看大门?”
“小米粒帮忙看门最久,每天巡山完毕,就去门口坐着。不过现在是个叫年景的道士,代为看门,他刚刚到小镇没几天。”
“真道士假道士?”
“还真不好说,按照现在的说法,当然是没有度牒的假道士了,可如果按照老黄历,算是真道士。”
郑大风点点头。
我不多想。
陈平安笑问道:“就没想着在这边找个媳妇?”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又不是那帮毛头小子,每天嚷嚷着‘老子进不了避暑行宫,就娶个隐官一脉的女子剑修’。”
“离乡多年,小镇那边啥都不想,就是有点想念毛大娘家的肉包子,啧啧,够大,当然还有黄二娘的酒水,酒碗也不小。嗯,再就是胡沣他爷爷的那个喜事铺子。”
“对了,你知不知黄二娘的那个宝贝疙瘩?”
陈平安点头道:“知道不多,只听说是个小秀才,读书种子,后来去了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继续念书。”
“就这些?”
“不然?”
“黄二娘的那个死鬼丈夫,姓白,她儿子叫白商。”
陈平安问道:“是那个秋季别称之一的‘白商’?”
郑大风笑道:“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