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又问道:“要是对上那个吴殳呢?”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点头道:“能赢。”
只是会赢得不轻松,吴殳毕竟是一位在归真一层打熬多年的止境武夫,陈平安除了全部撤掉手脚上边的符箓禁制,还要多出一份分胜负的心态,彻底放开手脚与之问拳。
如今陈平安与人问拳,大致可以分出四种情况。
压境,不压境,身上有无符箓禁制,以及最后一种“现出真身,城头姿态”。
刘宗轻轻敲门,推门而入,搓手笑道:“什么赢了能赢的?”
姚仙之又倒了一碗酒给刘宗,说道:“我们在聊黄衣芸和武圣吴殳呢。”
刘宗晃着酒碗,闻着酒香,转头望向不再喝酒伸手烤火的青衫刀客,瞥了眼对方腰间的叠放狭刀,问道:“你那个开山大弟子,什么时候跻身止境?”
陈平安微笑道:“已经是了。”
刘宗一口饮尽碗中酒水,愁得整张老脸都皱在一起,犹豫片刻,小声道:“其实一直想要找个机会,与黄衣芸问拳一场,可惜上次在桃叶渡见面,她是以蒲山山主身份,去跟咱们陛下谈正事的,我不好开口。现在嘛,何必舍近求远,是也不是?”
陈平安笑道:“就等刘老哥这句话了。”
刘宗苦着脸道:“我才是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在船上问拳也不合适,到了仙都山再说?”
陈平安说道:“不用那么麻烦。”
刹那之间,改天换地,唯有一只火盆依旧,四人仍然围炉而坐,但是除此之外,天地再无余物,
四人与那火盆,皆如虚蹈太虚,好似悬停在一处无尽苍茫的远古秘境之中。
姚仙之轻轻跺脚,脚下涟漪阵阵,就像踩在了一处平静湖面之上。
陈平安站起身,一步横移,站在了距离火盆百丈之外的虚空中,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邀请道:“武夫刘宗,只管出拳。”
刘宗坐在原地,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说来也怪,陈平安这小子,当年一身雪白长袍,背剑误入福地,当年做掉了那个天下无敌的老匹夫丁婴,离开藕花福地后,这么多年做了哪些壮举事迹,其实刘宗因为当了大泉姚氏的首席供奉,都大致听说过,哪怕是上次在蜃景城重逢,当时陈平安就已经是顶着一个末代隐官身份,还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上五境剑仙了,但是与之相处,站在一起,刘宗都没觉得有什么压力,但是在这一刻,刘宗却本能生出一个念头,不宜与之问拳,只宜喝酒聊天打屁。
姚仙之忍住笑,刚要打趣这位刘供奉几句,却看到爷爷轻轻摇头,示意自己不要开口。
刘宗深呼吸一口气,蓦然而笑,缓缓起身,往陈平安那边身形前掠而去,站定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多年未曾使用的牛角刀。
算不得一把品秩多好的法刀,在家乡福地对敌还算锋利,只是在这浩然天下就很不够看了,连法宝品秩都够不上。
只是这场问拳,多半是留不住这个一辈子相依为命的老伙计了,低头看着那把牛角刀,老人难免心疼、伤感几分。
刘宗坦诚说道:“这场问拳,咱俩境界悬殊,所以我会起杀心,丝毫不拘杀气杀意了,你多担待些。”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两只青色袖中滑出两把短刀,狭小如匕首,将其中一把短刀抛给刘宗,“用我这把短刀好了,更坚韧些,可以让你心无挂碍,出刀更爽快。”
刘宗松了口气,收起牛角刀后,将那匕首一般的短刀,抖了个漂亮刀花,再提起一瞧,铭文“朝露”,刘宗笑问道:“有没有说头?”
陈平安介绍道:“真名‘逐鹿’,是正史记载的那把曹子匕首。”
而陈平安手中这把短刀,铭文“暮霞”,与那把曹子匕首一样,铭文都是障眼法,这么多年陈平安始终没有找到此刀的线索,既然能够与曹子匕首品秩相当,肯定来历不俗,加上当年是得自那座割鹿山的刺客之手,就被陈平安顺势取名为“割鹿”了。
刘宗眼神赞赏,点头道:“好刀好名字,当下持刀者,更是如此。”
刘宗身形一闪而逝,只在原地和一袭青衫之间,拖拽出一抹刀光流萤。
陈平安纹丝不动,抬起一臂,以双指捻住那把逐鹿的刀尖,一掌拍下,重重摔在刘宗的面门上,打得刘宗当场倒地,一把匕首脱手,陈平安再一脚踹中刘宗的脑袋,瞬间横滑出去数十丈。
陈平安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将匕首轻轻抛还给刘宗。
刘宗一个蹦跳起身,伸手接住匕首,拿手背擦拭满脸血水,再歪头吐出一大口淤血,气笑道:“好小子,都不压境?”
陈平安反问道:“压境不压境,有区别吗?不都还是需要我收手再收手,才能防止不一个不小心就打死你?”
远远观战的姚仙之,瞪大眼睛,听着陈先生的那番言语,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好像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陈先生。
老将军喝着酒,微笑道:“你以为他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百家饭养活一个人。
世道人心,求活不易,此间艰辛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可能唯一言语,所有道理,剑修只在剑,武夫只在拳。
演武场那边,陈平安自顾自摇头道:“只是金身境底子凑合,勉强不算纸糊体魄,就觉得可以当成半个远游境了?不凑巧,在我这边,还真不能这么算。”
“求我压境也可以,我就一压压三境,同境领教对方刀法。”
“第二种选择,压不压境随我,站在原地不动,能不能让我移步随你,挪半步都算我输。”
落魄山竹楼一脉。
历来如此教拳喂拳。
受不了,扛不住,退回去喝酒便是,双方还是刘老哥和陈老弟。
刘宗没有任何言语,当然选择第二种。
一炷香之内,陈平安从头到尾,岿然不动,若是匕首近身,就轻轻将锋刃推开,可要刘宗的拳脚凑近,陈平安要么站好挨打,神色淡漠,一位金身境瓶颈武夫的倾力出手,落在青衫身上,显得极其不痛不痒,要么就是直接……一巴掌拍下去,打得刘宗吐血去。
一场古怪地界的奇怪问拳,刘宗恰似凡夫俗子撼山,不自量力,到最后只会伤拳,出拳越重,受伤越重。
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刘宗攥紧手中匕首,脑袋低垂,满脸鲜血,滴落在地。
刘宗蓦然抬头,已经不知换了几口纯粹真气的老武夫,早已视线模糊,只能依稀看到不远处那个青衫男子,竟是出尔反尔,毫无征兆地拉开了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似乎要朝自己主动递拳。
不是似乎,就是了。
对方终于要递拳了。
方才能够站起身,就已经耗尽刘宗的全部力气,就只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无异于在家乡江湖上,刘宗在自身神意巅峰时,与那些同辈宗师的一场搏命厮杀。老人身形飘来荡去,唯有那条握刀的胳膊,依旧紧绷,闭上眼睛,想要强提起一口纯粹真气,无果,做不成了,天地间皆是对方拳意,让老人有那天地蜉蝣、须弥芥子、我何等渺小之感。而且只觉得对方这一拳递出后,自己必然跌境……只是转瞬间,就连这一点点快若白驹过隙的杂念,都被那份笼罩天地的潮水般拳意给淹没得半点不剩,生死一线间。
刘宗猛然抬头,脸色狰狞,咬紧牙关,手臂颤抖,借助一个身形摇晃,竟是原地旋转一圈,朝那一袭青衫胡乱递出一刀。
身形滞缓,出手软绵,手中一把曹子匕首,甚至不起丝毫刀光流彩。
但是这一刀,老子是刘宗,是藕花福地的刀法第一人,必须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