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魁沉声道:“摊开手掌。”
陈平安犹豫不决。
钟魁却不给陈平安婉拒的机会,已经一跺脚,如一块石头砸入光阴长河当中,脚下便生发出水纹潋滟的景象,水路层层叠叠,最终呈现出向后逆涌之势,已经将幽明阻隔成两座天地的钟魁,现出法相,一身大红官袍,轻轻呵了口气,凝为一块好似专门用作批阅公文的朱红色墨锭,钟魁再双指并拢,在彩墨上一抹,以手做笔,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晦暗不明的古语,帮陈平安在手心处,画了一张定身符。
大功告成,钟魁嘿了一声,“真是鬼画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整个人好像减少了几分拖泥带水之感。
就像双手双脚各自摘掉了一张出自杨家药铺的真气半斤、八两符。
此刻哪怕静坐原地,依旧有那如释重负与御风之感。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拧转手腕,笑容灿烂道:“谢了。”
钟魁没好气道:“如此见外。”
陈平安调侃道:“不跟你客气几句,肯定又要腹诽我不会做人。天底下的账房先生,有几个不小肚鸡肠的?”
骂人先骂己,立于不败之地。
多说了一句气话,往往节外生枝,功亏一篑,之前苦口婆心的百般道理,悉数阵亡。
少说了一句废话,便起误会,人心处处,杂草丛生,猜忌,失望,怨怼,此起彼伏。
唯独老江湖,只在不言中。
相逢投缘,下马饮君酒,遇见不平事,杀人都市中。
钟魁说道:“我这张定身符,撑不了太长时间,至多一年半载的,不过没事,回头我再找你。”
陈平安算了一下时间,说道:“明年中,我可能就会游历中土神洲,到时候再麻烦你跑一趟仙都山。”
钟魁点点头,“说不定还能顺路一程。”
钟魁轻声说道:“容我说几句不那么喜庆的言语?”
陈平安点点头。
“如果没有刻字一事,你会很惨。别忘了,两座天下的对峙议事,第一个说要打的人,是你。甚至不是礼圣。”
“假设蛮荒战场上,若是输多赢少,还好说,浩然天下多少会念你和剑气长城的好,可如果咱们势如破竹,推进迅猛,各地战功不断,你就会很惨了,庾谨这个胖子,之前有句话,可能是无心之语,可能是有意让我提醒你的,叫‘贪天之功为己有’。”
“因为你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所以你身上就等于承载了整座剑气长城的战功,不管你陈平安自己是怎么想的,你又到底曾经以隐官身份,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一旦哪天,就会都变得不重要了。不过你既然在城头刻了字,不管未来天下形势是好是坏,至少在百年之内,可以堵住不少闲言碎语。”
陈平安抬起酒壶,“不如喝酒。”
钟魁手中酒壶与之轻轻磕碰,“就当我是鬼话连篇,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听过就算。”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出手帮忙了。”
“”
钟魁站起身,“附近有没有城隍庙?”
求神拜佛找社公,拜山头。
陈平安跟着起身,摇头道:“只有一座土地庙,名为導社,地方不大,听说颇灵验,我来带路?”
钟魁摇头道:“免了,不耽误你闭关养伤,我自个儿去那边与土地老爷聊过,就去附近逛逛。”
使劲一拍身边青衫男子的肩头,钟魁一脸坏笑道:“有些酒,你不敢喝的。”
陈平安笑道:“喝花酒就喝花酒,记得别用我的名字挂账。”
钟魁一时语噎,好小子,未卜先知啊。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缺德事,劝你别做!”
钟魁大手一挥,“姑苏大爷,挪地儿了。”
胖子如获大赦,屁颠屁颠赶来钟魁这边。
两人也不御风,只是健步如飞,离开仙都山地界。
陈平安目送钟魁远去,施展云水身,之后重返门禁设置在青萍峰的那座长春-洞天,继续闭关。
胖子确定四下无人后,小声说道:“我摸底过了,水深得很呐。”
钟魁懒得搭腔。
胖子立即改口道:“陈兄弟小小年纪,就攒下偌大一份家当,可喜可贺,我心里边也觉得暖洋洋的,替他感到高兴。”
“可喜可贺是吧?”
钟魁笑问道:“你家老巢那边,就没剩下点家当?”
曾经好歹是一头飞升境鬼物,肯定家底不薄。
当初庾谨被宁姚找出,逼出老巢后,就是一场狼狈不堪的逃亡,兴许是事出突然,被一剑砍了个措手不及,胖子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方寸物、咫尺物之类的。所以这段时日,还真不是庾谨在钟魁这边装穷,胖子身上是真没钱。
庾谨停下脚步,气得直跺脚,痛心疾首道:“钟魁,何必伤口上撒盐,你们读书人若是舍得面皮不要,铁了心求财,不比商贾更心黑?文庙那边能给我剩下点残羹冷炙?”
胖子越说越气,使劲捶打胸口,干嚎不已,“心如刀绞,心痛心痛!”
钟魁脚步不停,没好气道:“行了,与我哭穷没意义。又不是我想当青萍剑宗的供奉客卿。”
有钱能使鬼推磨,只是在那阴冥,研磨之物,可就比较渗人了。
胖子继续赶路,问道:“当真给钱,就当得上?”
钟魁笑道:“我只是给个建议,到底行不行,我说了又不作数。”
只是听那言外之意,这胖子肯定有一大笔私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