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瞬间察觉到山神祠门口那边的异样气机,有些好奇和疑惑,看了眼身边的小陌。
裴钱亦然,只不过她第一时间是转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她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的曹晴朗,这个曹木头,还能如何,呵,一位马上就能结金丹的龙门境大修士,当木头杵在原地呗。
“方才我想要出剑救人,只是那个紫衣道士,有意无意,在被偷袭之前,看了我一眼。”
小陌立即以心声解释道:“出手偷袭此人的,是个玉璞境的妖族修士,来自蛮荒天下那边无疑了。”
陈平安笑了笑,点头说道:“与一个‘金丹’修士借得皮囊,更能隐匿身份,再白捡一个护国真人的身份,彻底改头换面,得以抛头露面,算是一举两得。”
裴钱有些迷糊,聚音成线问道:“师父,那这份异象?那个妖族修士,为何不早点出手?还有那位护国真人,任由妖族鸠占鹊巢,图个什么?”
陈平安解释道:“那妖族修士,做了个有意为之的障眼法,如果不是碰到那个道门中的世外高人,就真心不是什么画蛇添足的举动了,如今桐叶洲各方势力,由三座书院领衔,明里暗里,都在仔细‘搜山’,以免有漏网之鱼,最少也要保证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妖族隐匿在某地。打个比方好了,一艘山上剑舟,飞剑如雨落大地,地面上的人,如果无法力敌飞剑,然后只是四处躲避,还是会很危险,那么最简单又有效的自保方法,就是找个飞剑砸地的坑中躲好。不管那座山头的小虬和灵芝,各自下场如何,最终落入谁手,等到那份祥瑞气象消散,山中灵气荡然一空,成为一处下五境练气士都瞧不上眼的贫瘠之地,以后就注定再不会有人关注此山了。由此可见,这头玉璞境妖族,还是花了点心思的,可惜遇到了那位‘金丹’境的道士,弄巧成拙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位擅长藏拙的护国真人,一开始就是奔着它来的。”
现在的陈平安,怕就怕那个身份不明的紫衣道士,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吴霜降当初在夜航船差不多,一个算卦的,凭借卦象演化和大道推衍,早就在那边守株待兔了,然后就等着自己路过此地,再去山中“管闲事”。
只是陈平安也没能相通其中一个关节,如果真想算计自己,何必以眼神事先提醒小陌?即便对方看出了小陌不好招惹,转变主意,暂时准备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直接下山撤退,不然就随便找个法子,吓退那个伺机而动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怎么都比现在“装死”来得稳妥。
远处那份山神庙门口的气机涟漪,稍纵即逝,那位府君娘娘甚至完全没有察觉丝毫。
小陌有些愧疚。
是自己的失误,竟然未能看穿那个紫衣道人的境界高低。
陈平安笑着安慰道:“不用自责,怪异人事多了去,咱们不差这一桩。有些意外,假若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陌点点头。
其实比言语更安慰人心的,是自家公子先前出乎本能的那个眼神。
事出突然,不是震惊,埋怨,责问,而是好奇,信任,放心。
陈平安微皱眉头,犹豫了一下,很快展颜笑道:“既然这位大梁国的东道主,都开门迎客了,咱们好像就没理由过门不入,走,瞧瞧去。”
祠庙门口,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眯起眼,打量起地上那具尸体,确定并无半点纰漏后,用略显蹩脚的桐叶洲雅言开口笑道:“好家伙,方才说话口气比天大,差点没吓死我,幸好我会点推演道术,临时算了一卦。”
绕着那具尸体走了一圈,老者频频点头道:“倒是有副好皮囊,不枉我涉险行事一遭,如此一来,老子终于可以不用窝在这边,去山外逍遥快活了。”
老者终于下定决心,掐诀,身形化作一阵缥缈青烟,渗入那位紫衣道士的七窍当中,蓦然间,不见老者身形,紫衣道人绷直身体,瞬间站起身,动作僵硬,缓缓扭转脖子,再抬起双手,抖了抖两只道袍袖子,一双眼眸转为漆黑,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润了润嗓子,学那道士做了个稽首,哈哈笑道:“贫道有礼了,福生无量天尊。”
然后“紫衣道士”面容扭曲,好像十分痛苦,自言自语道:“贫道既非白玉京道士,也不算三洞弟子,依循道门法统和山上规矩,可不太合适说这句‘福生无量天尊’。当然了,贫道是主你是客,主随客便,你开心就好。”
一副身躯皮囊,就像一座天牢。
面门七窍,那头妖族修士魂魄所化的丝丝缕缕青烟,皆不得“出洞”分毫。
片刻之后,再不见青烟,紫衣道士啧啧称奇道:“小有意外,凭借一件玄妙本命物,玉璞的境界,竟然有仙人的杀力,贫道真是……道法不低,相当不低了。”
见那一行四人落在眼前,紫衣道士看了看裴钱,微笑道:“贫道那些取巧的方便法门,虽非究竟法门,可要是用得好,权宜之计,一样可以利益众生。”
一个当了护国真人的道士,却是说佛家语。
这位深藏不露的古怪道士,眯眼道:“不打逛语,贫道那位新收弟子,与那梁国皇帝,确有一桩前生宿缘需要善了。当然了,郑姑娘已经与她打过照面。”
“郑姑娘,年纪轻轻,就在金甲洲战场出拳凌厉,贫道早有耳闻,很是佩服。至于跟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更是名动天下,想要不知道,贫道就算双手捂住耳朵都不成。”
裴钱一言不发。
好像终于发现了那位青衫男子,紫衣道士看了又看,这才恍然道:“这位境界起起落落的……地仙剑仙,莫非就是那个如雷贯耳的落魄山陈山主,是咱们郑姑娘的师父喽?”
陈平安既不抱拳,也不作揖,更不稽首,只是神色如常,笑道:“前辈召见,不敢不来。”
肯定是一位世外高人了。
只是不管陈平安怎么猜测,再异想天开,都猜不出此人的身份。
紫衣道士好像一眼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摆手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世外高人,肯定是让你见面不识的人,可能是府君娘娘的身边卷帘侍女,可能是远处山脚那边的某个披甲武卒,反正唯独贫道肯定算不得什么真人高人了,陈山主高看太多太多,贫道受不起。”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就像当是一位晚辈竖耳聆听山顶前辈教诲了。
紫衣道士叹了口气,“不愧是一宗之主,好脾气,不愧是在异乡见识过大场面的,好定力,贫道早就说了,命好不如命硬,命再好,终究不能一直好,可是命硬,却能一直登高不停歇,偶尔分出个脚步快慢而已。都说人有冲天之志,心性坚韧不拔之辈,但是没点运气,便依旧不可自通,那么这点运气,不知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山主,会有怎样的独门见解?”
陈平安答道:“天降之福,先开其慧。最不起眼,也最重要。”
紫衣道人眼睛一亮,抚掌而笑,“有些胡诌而来的打油诗,宛如一笔写去,文意、炼字皆不问,然妙处亦是绝好。”
咳嗽几声,紫衣道士酝酿一番措辞后,说道:“贫道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拐弯抹角,有两句希望不会成为谶语的废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陈平安笑道:“当说不当说,前辈说了算。”
来时路上,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了一根行山杖。
紫衣道人瞥了眼陈平安手中那根青竹杖,“当斩不斩,必受其乱,该降不降,反受其害。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陈平安攥紧手中行山杖,点头道:“受教。”
小陌现身后,一直面带笑意。
直到听到这几句他觉得是当之无愧的废话,小陌才缓缓收起脸上笑容。
那拨已经剥离出来的“鸡肋”飞剑,先前被自家公子取名为薪火。
小陌就又求了两次,恳请陈平安将其余三把本命飞剑,帮忙一并命名了。
于是小陌最钟情的那把,可以牵引一颗远古星辰坠地,被公子命名为“藕丝”,寓意藕断丝连。
那把可以模仿他人神通的飞剑,取名“真迹”。
最后那把可以拘押修士魂魄的,名为“醉乡”。
很好,说不定今天可以痛痛快快与浩然最山巅的大修士,厮杀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