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十数剑过后,托月山除了山巅那个元凶,和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位仙人境,山中就再无存活修士。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头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
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
陆沉站在莲花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离开藕花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真正的,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
可惜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
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啊。
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
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于笼内一并鬼打墙。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既是一场请君入瓮。
不曾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
都对自己够狠。
为何如此?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观主好奇问道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率先成为众矢之的。”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能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过剑气长城没多久,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会不会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头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那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不全是私心,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
老观主点点头。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观主洒然一笑。
金色拱桥。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