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炼为术,炼化之物,正是神灵馈赠给人族的一部分粹然神性,此为火炼金之道。
所以大地之上,既先天拥有神性、又同时欠缺完整神性的人类,才会有七情六欲,有种种复杂心性。
修道之士所谓的塑造“金枝玉叶”,即是以天地灵气为枝叶,此为木。
这就是最早的天地五行。
而适宜有灵众人修行证道的天地灵气,到底从何而来?就是众多神灵尸骸消散后未曾彻底融入光阴长河的天道余韵。
这就决定了为何人族才是世间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首,为何妖族想要修行登高,就一定要抛弃先天体魄坚韧的优势,必须炼出个人形。
当初三教祖师与杨老头是有过一场约定的,只要后者遵守誓约,三教祖师的眼光就不会打量此地。
只是儒释道兵三教一家,历代圣人,会负责盯着这边的飞升台和镇剑楼,看了那么多年,临了临了,还是着了道。
而且杨老头事实上到最后也不曾违约。
老夫子笑了笑,也对,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过最根本的缘由,还是青童天君的最终选择,太过巧妙了,障眼法实在太多。最关键的,还是杨老头并非一开始就选择了陈平安,而是不断押注,一点一点增添筹码,这类行径,在杨老头万年画地为牢的生涯当中,太不起眼了,小镇年轻一辈,宋集薪、赵繇、顾璨这些孩子,当年哪个身上,没有得到一份甚至是数份、拐弯抹角的馈赠?在陈平安身上,杨老头的押注,反而十分“吝啬”,好像只在数次不易察觉的关键节点,才稍稍添油,一盏灯火,始终风雨飘摇,不灭而已。
比如让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必须上山采药才能从药铺换钱,再买药回家,才能煮药。
“雷打不动的等价交换”,这个道理,多少成年人,多少的山上修道之人,可能活了一辈子都不曾懂。
又比如陈平安年幼时的那场“过河”,需要有人拉扯一把,孩子才不至于跳入洪水中,杨老头才现身。
老夫子看了眼小巷尽头,眯眼望去,好嘛,果不其然,当年孩子在巷中徘徊不去,从黄昏走到夜幕,终于被孩子等到了有人开门,是那个妇人自身的善心使然,更是杨老头的有意牵引……不对,不是青童天君!老夫子一步跨出,侧身靠墙而立,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轻轻捻住那根虚线。
是药师佛转世的姚老头?
“人性是神灵给予人类的一座牢笼。”
“自由是一种惩罚。”
佛家说自性,讲究即心即佛,就是希望人能够以大毅力、大开悟和大悲悯,在那条原本通往完整粹然神性的山巅处,稍稍改变轨迹,走出一条崭新道路。
老夫子转过头,就像巷子里站着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身材瘦小,面黄肌瘦,先听见了开门声,孩子好像犹然不敢相信,小跑几步,又停下脚步,再看到那片昏黄的光亮,蓦然从大门往巷子里涌出,眨了眨眼睛,最终怔怔看着那个开了门的妇人。
绝望里的希望,往往如此,最早到来的时候,不是欣喜,而是不敢相信。
孩子当时的眼睛里,逐渐焕发出来的光彩,明亮得就像一双眼眸,拥有日月。
一个孤苦无依的陋巷孩子,在那一刻,绽放出一种无比璀璨的人性。
正是希望。
而这种人性和希望,会支撑着孩子一直成长。
老夫子转头望去,隔着一堵墙壁,遥遥望向了那座未来的书简湖,看到了那个面目憔悴、心神枯槁的账房先生。
老夫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这个剑走偏锋的崔瀺,当年就真心不怕陈平安一拳打杀顾璨,或是直接一走了之?
一旦陈平安的人性脉络在此断去,后遗症之大,无法想象。以后来陈平安的种种远游历练,尤其是担任隐官的人心锻炼,会使得陈平安遮掩错误的本事,会无限趋近于崔瀺的那种自欺欺人,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妈的你个绣虎,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如今陈平安就已经是“修旧如旧、而非崭新”的那个一了。
老夫子小声嘀咕,骂骂咧咧了一句。
陈灵均始终站在自家老爷门口那边,在这儿,心安些。
老夫子转头笑道:“景清,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个地方,很快回来。”
陈灵均立即挺直腰杆,朗声答道:“得令!我就杵这儿不挪窝了!”
青鸾国一处水神祠庙,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侥幸未被战火殃及,得以保存,如今香火越来越兴盛。
在第四进的游廊当中,老夫子站在那堵墙壁下,墙上题字,既有裴钱的“天地合气”“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也有朱敛的那篇草书,多枯笔淡墨,百余字,一气呵成。不过老夫子更多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那楷字两句上边。
老夫子仰头看字,捻须而笑。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好个风月无边,碎圆又有相逢。
陆沉在剑气长城那边,说天上月是拢起雪,人间雪是碎去月,归根结底,说得还是一个一的去返。
而朱敛的草书题字在墙壁,百余字,都属于无心之语,事实上文字之外,撇开内容,真正所表达的,还是那“聚如山岳,散如风雨”的“聚散”之意。曾经之朱敛,与当下之陆沉,算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遥相呼应。
道祖摊上这么个只喜欢看戏、清静不作为的嫡传弟子,说话怎么能够硬气。
骊珠洞天最终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曾经在此摆摊多年的陆沉,推波助澜,得算他一份,逃不掉的。
这次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给陈平安,与几位剑修同游蛮荒腹地,算是将功补过了。
道祖先前之所以愿意再看看,陈平安作为年轻隐官做出的那个选择,至关重要。
返回泥瓶巷。
老夫子走到陈灵均身边,看着院子里边的黄泥墙壁,可以想象,那个宅子主人年少时,背着一箩筐的野菜,从河边回家,肯定经常手持狗尾巴草,串着小鱼,晒成鱼干,一点都不愿意浪费,嘎嘣脆,整条鱼干,孩子只会囫囵吃下肚子,可能会依旧吃不饱,但是就能活下去。
民以食为天。
嘉谷布帛二者,生民社稷之本。
家家户户,丰衣足食。
路上行人,衣履温暖。
老夫子双手负后,站在门外望向门内,沉默许久。
陈灵均趴在黄泥墙头上边,双脚悬空,喃喃道:“至圣先师,我先生虽然是剑仙,是武学宗师,是落魄山的山主,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可是我晓得,我家老爷最心心念念的,还是当个问心无愧的读书人,一路走来,可不容易了,道理说破天去,天底下最不想吃的饭,可不就是个百家饭吗?因为自个儿没有家了,才会不得不吃百家饭嘛。而且我家老爷又念旧,又最感恩,长辈缘怎么来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因为我家老爷打小儿就与老人们聊天嘛,所以这些年其实很辛苦的,每次回了家乡,都会来这边坐一坐,是老爷在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忘本呢,你老人家,是读书人的祖师爷,可不许别人欺负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