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起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酒后,才能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买卖,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慵懒,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的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对于之后不断添补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这就使得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从主殿搬迁而出,搬去了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却绝非什么,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的,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剩下再半数,都没脸与那人一同跻身武庙十哲。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个天晓得了。
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为之。”
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叠叠复叠,既是为了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三个,杀人能成,可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不说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不说陈平安自己当下的一身伤势,小天地万里山河震动,陈平安与人厮杀过后,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幅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才能放心,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一截柳叶的飞剑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了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比较大煞风景,吴霜降也没觉得与这些年轻人做买卖,需要自己如此坐地还钱。
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会让吴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后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后,年轻人们都已飞升境,那么就是四飞升,其中三剑修?
会不会后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
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黄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当时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不过你们应该翻过的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位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位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位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
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有希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