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观名为黄花观,位于蜃景城最西边,姚仙之带着陈平安兜兜转转,最后凭借一枚府尹印符,得以进入黄花观,小道观是由寺庙改建。大泉刘氏从开国皇帝起,历代皇帝都极为推崇道教,虽说并不排斥佛教,只是当帝王将相和达官显贵,都对佛法兴趣不大,就使得从京城到地方的大小寺庙,就算建造起来,往往也是为道门作嫁衣裳。京城外那座前朝皇室敕建的天宫寺,比较例外,古寺的岁数,可比大泉刘氏大多了,陈平安来的路上,听姚仙之说那位老申国公,如今是天宫寺的最大香客。
姚仙之推开了观门,大概是小道观修不起灵官殿关系,道观大门上张贴有两尊灵官像,姚岭之推门后吱呀作响,两人跨过门槛,这位京城府尹在亲自关门后,转身随口说道:“观里除了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就只有两个扫地烧饭的小道童,俩孩子都是孤儿出身,清白出身,也没什么修道资质,刘茂传授了道法心诀,依旧无法修行,可惜了。平日里呼吸吐纳做功课,其实就是闹着玩。不过毕竟是跟在刘茂身边,当不成神仙,也不全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一个能够将北晋金璜府、松针湖玩弄于鼓掌的三皇子,一个成功帮助兄长登位称帝的藩王,哪怕转去修道了,估计也会点灯更费油。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先前乘坐仙家渡船,我发现北晋国那座如去寺,好像重新有了些香火。”
姚仙之逐渐习惯了陈先生的跳跃想法,经常如此,先前一句还在聊着大泉边军在退守京畿之前战场以及战损,在石桌上绘制出数条曲线,很快就转去询问草木庵的许氏残余,如今在大泉处境如何。
姚仙之问道:“是那个有莲花台的北晋古寺?北晋年轻皇帝信佛,所以这些年佛法昌盛,下旨敕建了许多寺庙,如去寺本就是千年古刹,因为废弃太久,反而得以保存得比较完整,如今算是北晋的大寺了。前些年,有几位高僧大德,陆续奉诏住在如去寺,香火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那叫住锡。”
陈平安先笑着纠正了姚仙之的一个说法,然后又问道:“有没有听说一个年轻容貌的僧人,不过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从北边远游南下,佛法精妙,与牛头一脉可能有些渊源。不一定是住锡北晋,也有可能是你们大泉或是南齐。”
姚仙之想了想,摇头笑道:“反正我是没听说。北晋南齐如今那些名气大的僧人,好像都上了岁数,还是那句话,得问岭之和刘供奉。我对牛头一脉的佛门法统,完全不清楚,陈先生还懂这个?巧了,咱们皇帝陛下对佛法也很精通,肯定有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有机会是要问问刘供奉。”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桐叶洲,误入藕花福地之前,曾经路过北晋国如去寺,就是在那边遇到了莲花小人儿。
之后在一处深山野林的僻远山头,山势险峻,远离人烟,陈平安见着了一个失心疯的小妖精,反复呢喃一句伤心话。
当时陈平安没多想,后来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出门远游,在梅釉国遇到了一位枯坐石崖洞窟中的白衣僧人,高风危坐,还瞧见了一头心猿攀援崖壁间。不曾想当年见到的山泽小精怪,竟然会牵扯到一场缘法。
陈平安与僧人请教过一番佛法,身在宝瓶洲的僧人,除了帮忙指点迷津,还提起了“桐叶洲别出牛头一脉”这么个说法,所以在那之后,陈平安就有意去了解了些牛头禅,只不过一知半解,但是僧人关于文字障的两解,让陈平安受益不浅。
一位年轻道人,走出清净修行的厢房,头戴远游冠,手捧拂尘,脚踩云履,他只是瞥了眼姚仙之就不再多瞧,直愣愣盯住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片刻之后,好像终于认出了身份,释然一笑,一摔拂尘,打了个稽首,“贫道拜见陈剑仙,府尹大人。”
陈平安拱手还礼,“见过龙洲道人。”
姚仙之懒得还礼,忍着笑,就这俩,一照面竟然没打起来,真算修心养性了,双方不愧是修道之人。
姚仙之想要摘下腰间酒葫芦,准备饮酒看热闹,结果被陈平安拍了拍胳膊,说道:“等会儿进了屋子再喝。”
姚仙之不明就里,还是放下酒壶。
道号龙洲道人的刘茂听到这句话后,苦笑摇头,“陈剑仙,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姚仙之愣了半天,愣是没转过弯来。这都什么跟什么?陈先生进入道观后,言行举止都挺和善啊,怎就让刘茂有此问了。
道人刘茂,是真没把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京城府尹放在眼里,无论是曾经的藩王,还是黄花观的现任观主,面对这个好似官场雏儿的姚仙之,给个道门稽首,足够了。双方还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说道法,谈修行,姚仙之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府尹大人与自己说那庙堂事,犯不着,而且太忌讳。
至于自己为何能够在此修道多年,当然不是那姚近之念旧,心慈手软,妇人之仁,而是朝堂形势由不得她顺心遂意。大泉刘氏,除了先帝兄长临阵脱逃、避难第五座天下一事,其实没什么可以被指摘的,说句实在话,大泉王朝之所以能够且战且退,哪怕接连数场大战,南北数支精锐边骑和各路地方驻军都战损惊人,却军心不散,最终守住蜃景城和京畿之地,靠的还是大泉刘氏立国两百年,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丰厚家底。
当然也是靠着刘氏这份祖荫,所以才有了监国有功的藩王刘琮卧病不起,有刘茂的寄人篱下,守着一座小道观,还算安稳。逢年过节,黄花观的青词绿章,三官手书,符箓,都会按时定量会送往蜃景城皇宫。传闻一些个念旧的前朝老臣子,每当瞧见那些手书符箓,都会忍不住垂泪涕零。据说还有些言语无忌的年迈老人,与老友喝高了,说哪怕为了多看一年的符箓,也要多活一年。
这就是儒家圣贤一直苦口婆心说的那个道理,名言事的正顺成。
天底下连那无根浮萍一般的山泽野修,都会尽量求个好名声,还能有谁可以真正置身事外?
这些个小道消息,都是申国公今天与刘茂在正屋对坐,老国公爷在闲聊时透露的。
陈平安打趣道:“今天的黄花观龙洲道人,用同样的一个道理,打了当年狐儿镇三皇子殿下的脸。”
刘茂沉默片刻,点头道:“修行路上,若是半点不让出道路让人,要么被身后人赶上,起冲突,要么撞上身前人,多误会,结果都是那万一。如此一来,确实不美。”
陈平安啧啧道:“观主果然修心有成,二十年辛苦修道,除了已经贵为一观之主,更是中五境的地上真人了,心境亦是不同以往,道心境界两相契,可喜可贺,不枉费我今天登门拜访,弯来绕去的五六里夜路,可不好走。”
刘茂一笑置之,修养极好。
一个小道童迷迷糊糊打开屋门,揉着眼睛,春困不已,问道:“师父,大半夜都有客人啊?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需要我烧水煮茶吗?”
刘茂点头笑道:“没事,师父自己招待客人。你们俩别忘了子时吐纳的课业。”
小道童瞧见了两个客人,赶紧稽礼。今天道观也怪,都来两拨客人了。不过先前两个年纪老,现在两位年纪轻。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
没来由想起了青峡岛住在账房隔壁的少年曾掖。
小道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师父,一个时辰太久了,能不能只吐纳半个时辰啊。”
刘茂摇头笑道:“不行,虽然修道不靠死板功夫,但是不肯下苦功夫,就更谈不上修道了,先后有别,此间道理,多多体悟。”
小道童哦了一声,若非今夜有客人临门,孩子还是要与师父软磨硬缠一番的,既然有外人在场,就给师父一个面子好了。
刘茂推开自己那间厢房门,陈平安和姚仙之先后跨过门槛,刘茂最后步入其中。
陈平安打量起这间屋子,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供有一小盆菖蒲。
一张书案,一把老旧椅子。桌上除了一部合拢的黄庭经,还有一卷摊开的灵飞经,应该是刘茂先前正在抄书,纸上笔墨尚未完全干涸。
刘茂歉意道:“道观小,客人少,所以就只有一张椅子。”
他看了眼姚仙之,“陈剑仙与贫道都是修行中人,屋内就府尹大人一个当官的,不用太过拘礼,坐着喝酒便是。”
姚仙之总觉得这家伙是在骂人。
只是见陈先生没说什么,就大大方方从刘茂手中接过椅子,落座饮酒。
喝着喝着,府尹大人终于回过味来。
因为陈先生眼中没有什么龙洲道人,只有一座道观,所以进了刘茂修道坐忘的屋舍,姚仙之就可以随便喝酒。甚至喝酒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坚信刘茂不是什么道士,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陈先生礼敬的,是一座黄花观,是大与小、从不在道观规模的道法,而不是什么龙洲道人刘茂。
难怪刘茂方才会说陈先生是在咄咄逼人,还是有点脑子的。
陈平安绕到案后,点头道:“好字,让人见字如闻新莺歌白啭之声,等三皇子跻身上五境,说不定真有文运引发的异象,有一群白莺从纸上生发,振翅高飞,从此自由无拘。”
刘茂摇摇头,当句玩笑话去听。上五境,此生休想了。
辛苦修行二十载,依旧只是个观海境修士。
两枝鸡距笔,专门用来抄写经书。笔端附近,分别篆刻有“清幽”“明净”两个小楷。大泉王朝的鸡距笔,久负盛名。
笔架上搁放着一支长锋笔,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一看就是出自制笔大家之手,大概是除了某些善本书籍之外,这间屋子里边最值钱的物件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部黄庭经,忍不住翻了几页,好家伙,玉版纸质地,关键是传承有序,藏书印、花押多达十数枚,几无留白,是一部南齐国武林殿聚珍版的黄庭经,至于此经本身,在道家内部地位崇高,位列道家洞玄部。有“三千真言、直指金丹”的山上美誉,也被山下的文人雅士和清谈名家所推崇。